□夏龙河 小的时候，老家流行着一句俗语“大侃二德李邦成，国发老婆夏秉正”，俗语中提到的人物，都是附近村子里的“闻人”，个个脾气古怪，与众不同。
比方名列第四的国发老婆，据说在非常穷的年代里，没有油吃，曾经用煤油代替花生油炒菜，差点被男人揍死，因而闻名乡里。
夏秉正是我的一个老爷爷，虽然名居最末，却是众闻人中文化最高的。印象最深的是我结婚那天，他踟蹰着来到我家。父亲给他弄了两个菜，倒了杯酒。看到好吃的，他竟然不痴了，连说谢谢，边喝酒还边看墙上挂的字，是朋友仿的怀素的狂草。他老人家竟然一字不差地读了出来，然后说，写的一般，怀素的字不是这么个写法。看着衣衫褴褛的他，我当时惊呆了。
喝了酒，吃了菜，我以为他就吃饱了，结果他跟父亲要馒头吃，一口气吃了两个大馒头。
终于吃饱喝足了，他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然后说，朕吃饱了。朕要上朝了。
父亲知道他老人家又犯病了，就说，大爷爷，您慢走。
夏秉正老爷爷正了正面色，竟然甩了袖子，迈了方步，从容离去，那神态步伐，俨然一国之君。
这应该是他老人家最幸福的时光了，他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步履匆匆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苦行僧一般。
但是即便真的是皇帝，也还有腹饿的时候，何况他这个自己封的皇帝。
每到饿得不行了，他就会从自己的天地里走出来，走到某一家去，看着人不说话。好在大家都认得他，拿块馒头给他，他就转身走了。也有好心人把他叫到家里去，给他杯热水或者咸菜，他吃完了，会很严肃地说，你会有好报的。
转身就回到他的世界去了，就天地之间唯我独尊了。
因为多年的自闭，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了，但是他认识我的爷爷。他比我的爷爷小几岁，两人都读过私塾，还是同窗呢。
爷爷每当看到他的叔叔兼老同学，都很兴奋，喊我去给他端椅子，倒茶水。老爷爷竟然记得爷爷的名字，说，进善，你老了。
爷爷耳聋，听不见他的话。他就拿块石头，在地上写字。爷爷说，还老了呢，都快死了。
老爷爷很不高兴，写道：别说死，我们是进入另一个循环了。
爷爷看了就笑，说，嗯。
他还写道：你去参加大考吧，我封你个探花。
爷爷笑大了，说：我不行，当不了探花，你还是找别人吧。
老爷爷大约感觉跟爷爷这样慧根不深的人交谈没意思，喝了水，要了块馒头，告别爷爷，傲然就走了。
小的时候我是不去给他倒水的。老师教育我们说，要好好学习，还要勤快，看看夏秉正不好好学习，不勤快，才变成这样的，成了社会的寄生虫。
我们反感寄生虫，就在他经过学校操场边上的小路时，骂他，骂他懒，骂他不好好学习。骂他这些，他都不理我们，直到我们骂他偷生产队的地瓜吃，他才会猛地转过身来，狠狠地看我们，还说：我没有偷东西，你们红小兵不能冤枉我。
那时候我们还真的是红小兵。我们就喊：我们哪里冤枉你了？你不好好参加劳动，天天幻想当皇帝，还幻想好几个老婆，还幻想天天吃肉……我们给他列了好多“罪状”，他不接我们的话茬，只是念叨说：我没有偷地瓜，你们红小兵不能冤枉我。
我们看到他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更不想接受我们的教育，就拿起石头要打他，他惶惶然转身而逃。
爷爷却告诉我，当时在村里的私塾里，夏秉正老爷爷是学习最好的一个。即便是在当时的乡里，他也是出名的才子。他上私塾的时候，已经是民国时期了。私塾的老先生是清朝的贡生，常对学生们讲起清朝的科举，按他的说法，夏秉正这样的人，考上个榜眼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的父亲就很盼望重启科举。可惜事与愿违，科举再没有被启动。他父亲是村里的富农，有良田二十多亩，夏秉正从小长得身材高大，面貌俊雅，加上文才出众，可谓春风得意，前程锦绣。
一直到了二十多岁，娶妻生子，他一直都是在四书五经、在才子佳人的书里生活的。
再后来，他的父亲被打成了富农。胆小的老人家被传讯了几次后，不堪压力惶恐成疾早早辞世了，其母也痴痴呆呆，失去了生活能力。
几乎一夜之间，在花丛中生活的夏秉正被从家里揪了出来，挨了几场批斗后，被押着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拿惯了毛笔的手拿锄头的时候，常常不小心就把庄稼当草锄了。最怪的是，平常还好些，每当公社下来人检查的时候，他就更紧张。干部们看他目光躲闪，举止可疑，就越喜欢研究他。他拿锄头的手抖动了一番后，终于就失控了，在痛痛快快地干掉了诸多庄稼苗后，他被民兵们当场擒住，以反革命的罪名，饱赏一顿拳脚。
红卫兵抄他家的时候，竟然翻出两大马车书籍。这些书籍包罗万象，林林总总，连村里的老人都惊叹，没想到身边居然生长着这么一棵“大毒草”。老爷爷当初文才扬名乡里，这下毒气非但在乡里出名，在县里也成了典型。
在文盲占大多数的农村，整出这么个人物，真是晴天一声霹雳。村里的红卫兵们不但愤怒，而且很自豪。可惜老爷爷没有那么好的承受力，有负革命群众的热望。在一次批斗会上，他终于崩溃了。轮到他检讨自己的时候，没有背诵革命群众给他写的稿子，而是堂而皇之地背起了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夏秉正老爷爷可能想到了读私塾时的美好时光，在万众瞩目的批斗台上，竟然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背诵起来。
台下不但有革命群众，还有各级领导，发生这样的事真是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红卫兵们赶紧制止了他。
夏秉正从此结束了此生最辉煌的一段旅程，变得痴痴呆呆了。再去生产队劳动的时候，非但锄倒庄稼，干脆一棵青草也不锄了。最严重的一次，他赶着驴车去送粪，竟然去给驴洗澡读书，把好好的一车粪喂了鱼。队里就不再安排他上工，他呢，正好，捧着家里剩下的一本或者半本书，天天做读书人状。
因为出工少，年终分的口粮就少。家里吃的越来越少，老母亲过世后，老婆就改嫁了。临走的那天，她去跟夏秉正告别。夏秉正蜷缩在院子一角读书。她说，秉正我走了。
老爷爷应该是认得老婆的，但是他哦了一声，就没再言语。
老奶奶哭了，说：你养不活我们娘俩，我也养不活你，我们去找个活路去了。
老爷爷哦了一声，说：好。
老奶奶就一手牵了孩子，一手拎了包袱，走出了这个曾经繁华的院落。
家终于彻底败了。
夏秉正从此足不出户。偶尔出去，也是到邻居或者妹妹家要口吃的。他有两个妹妹，后来他干脆就在两个妹妹家打来回，每日走来走去，似乎在重复着某一个偈语。
他的老房子，当初应该是非常好的房子。我们小的时候，常去捉迷藏。前后墙都是很漂亮的长条青石头，石头之间的缝都是一般大小，石头上刻着花，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一开始去捉迷藏的时候厢房已经露了天，再后来厢房塌了，正房也露天了。
他有时候也回家。我们捉迷藏有时候看到他在房子的某一个角落蜷缩着。我们不在乎他，只管玩我们的。
有一次，我被追急了，躲在了他身后。他不知道怎么清醒了，对我说：离我远点，我身上有跳蚤。
受了很多的苦，他死的时候听说是很平静的。他妹妹上山回家，看到哥哥死在了她家门口。那是个春天，很温暖的日子，应该不是冻死的。他死的时候八十二岁，也算高寿了。
听到了他的死讯，我心里是很震惊了一下的。
然而生活就是如此，连叹息都是无声的。
谨以此文，回想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