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注解鲁商，孔子还是朱开山？

    “老师，有没有这样一句话，能让我奉行终生呢？”

    2000多年前，孔子最富有的一位学生，被誉为儒商鼻祖的子贡这样问。

    “有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回答。

    陪孔子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子贡一直希望老师对自己的商人身份有认同感。事实上，孔子的办学经费、周游列国时的花销，大部分来源于这个奔走于曹国、鲁国等地，做“国际贸易”的大富豪。

    但孔子却对子贡说了这番话：“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句话，一直也在李延国脑海里浮现。李延国曾任山东省作协副主席，擅长写报告文学。作为《大道鲁商》的总撰稿，在构思这部宏大的专题片时，他一直在为鲁商寻找一个精神依托。

    “我一定要将这一情景搬上银幕。”在他的构想中，《大道鲁商》的第一个画面上，除了孔子外，不可能是别人了。他希望借助孔子，给当代鲁商一个道德特质的认同。

    李延国觉得，鲁商身上“流淌着道德的血液”，这是整部片子的文化论点。

    《大道鲁商》这部八集电视专题片，是由山东省委宣传部、省委组织部、省国资委、省文化厅、省工商局、省工商联等多家单位联合拍摄的，制作完成后将在央视播出，并在海外发行。从一长串“联合拍摄”单位来看，可见山东省对这部专题片的重视。为此，山东省还请拍过《旗帜》等政论片的央视纪录片导演王益平担任总导演。

    之前，两部和鲁商有关的“鲁剧”《闯关东》、《大染坊》，都取得了非常好的口碑。

    作为该片总撰稿，从今年5月开始，李延国就带着他的创作团队到山东各地的企业采访，到临淄去寻访管仲的遗迹，到肥城寻找范蠡的墓，到周村去找“大染坊”，但是，“什么都没留下”。

    临淄管仲纪念馆门前的管仲雕塑不远处，就是胶济线上飞驰的动车组。站在这里，李延国有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2600多年前，管仲曾在这里提倡侈靡消费来刺激齐国经济，大兴土木以增加就业，修建歌舞娱乐中心，让齐国的富人把手中的钱花出去，“这些刺激经济的政策，和凯恩斯的理论相似，至今仍有借鉴意义。但是，他们都不足以影响鲁商的文化根基，唯独孔子。”李延国说。

    鲁商的大道源于道德，但孔子也会在商言商。李延国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子贡有一块玉，他问孔子：‘老师，我有一块玉，我是现在把它卖了周转资金，还是等价高时卖掉？’孔子说，当然要现在卖掉，连我自己都想早点把自己推销出去。”李延国说，时至今日，这个典故还被许多商家铭记，保持资本流转，永远比抱着资本等食要好。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延国说，从威海、烟台等地一路走来，他听到了许多这样的故事。

    “鲁商与其他地方的商人处世不同，诚信、厚道，委屈自己也要照顾别人。”高密市市长范福生谈到孚日集团董事长孙日贵时说，孙日贵给职工涨工资、修宿舍、盖娱乐大楼，还分股份给职工，“孙总不但从不给政府添麻烦，而且还接收了4000多名下岗职工。”范福生强调。 

    “现在社会上一些企业家确实存在着道德缺失和信任危机，此时树立鲁商的诚信形象正当时。但孔子不是救世主，鲁商更不是。”《新鲁商》杂志创始人李强也是《大道鲁商》的撰稿人，他并不掩饰自己与李延国的不同观点。他觉得，用道德来包装鲁商，与其说是在寻找历史中的道德优越感，不如说是一个商帮的不自信。

    女导演胡玫曾拍过电影《孔子》，有媒体评论说，孔子一直被消费，从未被理解，胡玫拍的孔子，“看着就跟诸葛亮似的”。作为中华民族主流文化史上被符号化最严重的人物，如何定位在《大道鲁商》中出现的孔子，或者说，用孔子注解得了鲁商吗？

    李强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成功，远远比道德更适合注解商人。”李强说，历史上的鲁商，没有乔家大院的红灯高墙，没有粤商闯荡南洋的传奇经历，更没有像胡雪岩一样的商业巨子。儒家重农轻商、以农为本，以至于山东几千年来都没有知名的商贾和特色商业出现。归隐山东肥城、号称“春秋财神”的范蠡，更多只是个传说。

    一本名为《关东鲁商》的书中记录，明清以来是中国商帮发展的高峰，关东鲁商作为一个新兴商帮，在历史上第一次帮助鲁商赢得了一席之地。该书作者、苏州大学社会学院历史系教授余同元说，关东鲁商从事放山(挖人参)、淘金、伐木、筑路、贩运、贸易等商业活动。随着鲁商实力不断增强，他们纷纷在辽河沿岸、铁路沿线的各大城镇设立商行，逐渐打败晋商、徽商，成为关东最大的商帮组织。清以后，上海的“山东会馆”、苏州的“东齐会馆”、南京的“山东会馆”、汉口的“齐鲁会馆”等在全国遍地开花，山东商帮逐渐从关东走向了全国。还有一些山东商人漂洋过海，影响达到日本和朝鲜半岛。

    “假如选择一种文化性格，《闯关东》里的朱开山比孔子更适合诠释鲁商精神，那种迫不得已从商，而又敢于面对和开创的精神，更具有现实意义。”李强说，他总结出鲁商的十大矛盾性格，义利的取舍、儒商思维的碰撞、故土与开拓的纠结、保守与创新的冲突，都融合在了一个闯的过程中。

    山东能出海尔为什么出不了腾讯？

    7月13日，《大道鲁商》主创在高密孚日集团采风，不善言谈的孚日集团当家人孙日贵接受了采访。孙日贵领导的孚日集团，如今是世界第一大毛巾制造商。

    “您认为您是传统的鲁商么？”

    孙日贵低下头，双眉紧锁，沉思了片刻，抬头说：“我是，山东商人是很实诚的。”

    谈了个把小时，秘书给孙日贵递纸条。孙一看纸条，还是笑着陪客，但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原来，一家日本企业的社长突然造访，而且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对不起，我先去看看那边日本……”

    没等孙日贵说完，当地宣传部的领导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市长一会儿就到了。”

    终于，市长来了，孙日贵和市长耳语了几句，转身一路小跑，赶去见日本客商。

    说到这个细节，王益平哈哈大笑，这个见惯各类企业界人士的山东籍导演，头一次体会到家乡企业家的“老实敦厚”。

    当天，王益平在潍柴集团采风，询问潍柴人企业精神时，投影仪上立刻放出了一支象征当代工人的慷慨激昂的歌曲，“我们黄河入海流出新的传说，中国前进中有我……”一位又一位国家领导人关怀企业的影像不停地闪现。

    “咱们山东的企业家，很讲政治。”王益平笑笑，边说边记歌词。

    “他们穿着最朴素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一眼看上去是一个农民。”王益平说，“从烟台、威海、淄博一路走来，许多大企业的老总身上，是一股敦厚的农民气息，语言中都透露着，老祖宗留下的待人接物、对事物的看法啊，对社会的贡献啊，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王益平说，这一路采风，两种鲁商形象让他印象深刻，一种是走在大街上一眼看上去仍像一个农民的民营企业家，还有一种就是大干实干、讲政治、讲使命感的国企老总。

    不过，王益平说，“如果谈商人品德，现在的素材已经足够了。如果谈商业特点，现在还很模糊。”

    “要么是大国企，要不就是传统加工业的民企”，副总制片人曹传虎说，山东出不了马云、马化腾，也没有炒房团、民间钱庄、地产大鳄、电影传媒这些当今资本市场呼风唤雨的行业，山东有魏桥、海尔、潍柴、皇明……拿得出手的企业家就是张瑞敏、周厚健、金志国、宋作文等等。

    “可以说，受到儒学思想影响的山东人更适合干国企，踏实，能管好一大摊子，知名企业家大都是海尔、海信、青啤、潍柴、福田雷沃等国企老总，就很能说明这一点。这部分企业与地方政府利益更紧密，但受到体制内的限制也更多。”李强说，以国企为主干的商帮，注定没有南方商帮那样有活力和勇于创新。

    李强认为，由于地方政府的强势，扶持省内国企大公司，这也造成了山东民营力量的相对薄弱。

    李强坦言，改革开放初期，同是农民起家的浙商，如今已经看不到当初农业的影子，而山东民企，时至今日仍在从事农产品加工、服装纺织等与老祖宗关联的传统行业。据统计，截至2009年底，山东私营企业数量及注册资本(金)仅相当于广东的57.9%和59.5%、江苏的51.7%和46.2%。 

    “因为互联网的发展，南方商帮出现了腾讯、阿里巴巴、团购网这些新兴的网络企业，在资本市场获得了巨额利润。但这批企业中，没有一个是山东人创办的。”青岛市社科院研究员郭先登说，新鲁商中有一批像魏桥、南山集团一样拥有几万、甚至十几万员工的行业冠军，但是在资本市场中，他们却不一定比一家中等的网络企业更赚钱。

    “这是现在鲁商面临的一个困局。前辈更像耕田一样地经商，脚踏实地；而新一代鲁商，则更需要一些冒险和创新精神。”李强说。

    鲁商的“大道”在哪里？

    在《大道鲁商》的创作构思中，王益平发现，关于鲁商研究的文章并不少，然而，还是看不到一个清晰的鲁商的影子。

    “我可以用任何技术手段来加工修饰这部纪录片，这个我在行，但我们究竟要修饰鲁商什么？在新鲁商身上，答案还不清晰。”王益平说。

    拍了很多《旗帜》之类的政论大片的王益平希望，他为家乡山东执导的这部《大道鲁商》，能展现更多反思的东西，而不是拍成献礼片或是形象工程片。

    “作为文化纪录片，我们也要有政论，要发人深思，假如要为鲁商做一篇文章，我觉得标题可以叫《呼吸英雄的气息》。”李延国则说，想起鲁商，那种英雄主义与道德理想始终萦绕在他内心，“比如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侵略者打算在连云港登陆，枣庄煤矿的矿主将十几艘装有优质煤的船凿沉，堵塞了连云港，日本人无法登陆了。十几船煤能卖多少钱？这是我们鲁商做出的壮举。”

    “但我们是不是要辩证地看待儒家文化对鲁商的影响？”《大道鲁商》撰稿人刘大星觉得，虽然儒家文化为鲁商注入了诚、信、义的道德观念，但同时孔子思想对商业文化的限制也不容忽视，“父母在，不远游”、“学而优则仕”等传统观念仍在束缚鲁商。

    “孔孟之道一直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即使是弘扬这种文化，我们也应该有所反思。”刘大星说。

    “我还是那句话，之所以我们仍然在定位鲁商上面借力孔子，就是因为我们现在缺少一个具有号召力的商业人物，也缺少一个成功商帮的实力。”李强认为，抛开性格与文化的影响，鲁商至今还没有一个拥有凝聚力和核心竞争力的商会组织与网络，多数商人仍然在单打独斗，多数企业仍然延续着计划经济时代的产业架构，这一点深刻影响着整个山东经济的产业格局。

    “现在还不是为鲁商寻找道德优越感的时候，鲁商的大道，我认为是一种出路。我希望拍出这样一部纪录片，能够让希望转型和正在转型的新鲁商二代看到我们在中国和世界商业文化中的位置，找到齐鲁大地商业文明存续和发展突破的钥匙。”李强说。

    “现在我们在世界毛巾行业的产能是第一位的，但利润微薄。”孚日集团董事长孙日贵说，这个以生产毛巾起家的企业，如今正考虑往光伏发电上转型。

    本报记者 张榕博

    诚信、勤劳、厚道、义利兼顾……一直以来，鲁商这支最古老的商帮一直隐形在徽商、晋商、粤商等大商帮的光环下，甚至人们找不到一个成功鲁商的性格和文化符号。

    2011年，一个名叫《大道鲁商》的专题片摄制组在齐鲁文化的发祥地，寻找这支“最低调”商帮的精神家园，试图揭示鲁商财富积累的脉络。

    管仲、子贡、范蠡、孟洛川们早已远去，如今新鲁商的坐标，是该追溯3000年承袭而来的商业文化的正统，还是在信息和科技革命时代，找准一次成功证明自己的机会？一次寻根鲁商的精神文化之旅，成了寻找鲁商产业变局的问道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