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姥娘在九泉之下不再弯腰劳碌

    □房广艳  在我们那个地方，外婆叫姥娘，外公叫姥爷。

    姥娘活着的时候，周围的人就都说：这个老太太，一生行善积德，走了是要到天上去的。姥娘走的那天，是个周五，笃信天主的二嫂说，在这个日子离去的人，会无比幸福。于是，大家都坚信，姥娘是去了天堂！

    不会刻意怀念，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因为一个相似的背影，一包姥娘生前爱吃的冰糖，一份她曾经亲自买来送给我的小陪嫁……会让我由衷微笑，而后呆立良久……

    只有最亲近的人去了，才会明白，原来，死亡并不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原来，真的有“活在心里”这种说法。似乎姥娘没有真的离去，在我某个转头的瞬间，就会再一次看到她慈祥的面容，笑呵呵地望着我，和我打招呼：来了啊。 

    午夜梦回，总会记得还是初中生的自己，在上学的途中，无数次走到那个熟悉的窗口，甜甜地叫声“姥娘”，就会从窗户后面伸出一只手，递给我一个“苹果”或者“橘子”什么好吃的东西，在小同伴们羡慕的眼光里，边吃边向学校走去。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一包快要“化”了的奶糖，那是别人送给捡破烂的姥爷的，姥爷舍不得吃留给了姥娘。

    姥爷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个时不时往家里捡“死猫烂狗”，话语不多的沉默老人，一个人扛着家什到很远的地里干活，中午绕到我们家偷偷地喝点小酒———说他偷偷地，是因为他不敢让我妗子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妗子怕别人说她不孝顺，她一般不允许姥爷干活的时候到我们家吃饭。

    别人都说姥爷有病，病症就是不停地往家里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妗子不让捡，他就捡了后藏到家门口的柴火垛里，东西腐烂了发出浓烈的臭味，被妗子发觉丢出去，然后狠狠地“熊”一顿。这样的事情，隔三差五地总要来一回。因为姥爷的“病”，我从小几乎没怎么和他接触过，见了他就害怕地远远躲开。

    姥娘因为与妗子合不来而常年住在我们家或三姨家。因为姥娘不在家的原因，别人渴望去的姥娘家我从小几乎没怎么去过，姥爷住的屋里因为放了太多破烂，更是不会进去的。唯一的一次，是我上了大学之后，坐在姥爷明显整洁了不少的屋子里，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的什么现在都忘了，只有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你姥娘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说了这句话之后不长时间，姥爷就去世了。被人发现的时候，姥爷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嘴里还含着一口馒头，面容安详。

    后来询问母亲才知道，姥爷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买卖人”，有个不小的铺面，公私合营的时候，合并成了集体所有的供销社。因为没有文化，姥爷被逐渐排挤了出来，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操持的铺子成了别人的，老实巴交的姥爷无处发泄，就疯癫了。

    姥娘的右胳膊就是那时被姥爷打折的，因为没有及时医治，右胳膊一直无法伸直，右手的一根手指也变了形。那时大舅还没有出生，害怕姥爷打她，姥娘就带着我母亲她们三人到了老姥娘家避难，大舅就是那个时候在一户梁姓人家生的，所以大舅的小名就叫“梁生”。

    姥娘有一双巧手，年轻的时候就靠到大户人家做女红维持生计。记得姥娘曾自豪地告诉过我，那时候大户人家有红白喜事，要提前打发人用推车来接她，做完了再送回来，推车的另一边放着答谢的东西。路上的妇女们都对她指指点点：别看她穿着邋遢，做的活可精细着呢！

    姥娘就靠着一双手，陆续地打发大姨、母亲、三姨出了嫁，大舅也结了婚。在那个时候，有一个疯子丈夫，拉扯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姥娘要受多少的苦啊，可这些苦我从来没有从她的嘴里听到过。

    听姥娘说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小时候———她偷老姥爷的铜板到集市上买各种各样的小零食，老姥爷从来不罚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姥娘的牙老早就坏了，不过到老她都喜欢吃各种各样的零食：大块的冰糖、葡萄干、冰糖葫芦、山楂罐头……姥娘年纪大了以后，就常住在我们家，我每次到超市，总忘不了挑姥娘爱吃的买几样。现在习惯了，去超市就奔着那个货架过去，看到一包包晶莹的冰糖，却不知道要买给谁……

    父亲兄弟姊妹九个，母亲因姥爷和自己性格的关系，不得奶奶的喜欢，结婚不长时间就分家分了出去，全部家当就是母亲的陪嫁，另加两个碗，一小瓮粮食和几十元的外债，那可是一个五元钱就过个好年的时代呀！

    母亲借住在别人家里生了哥哥，家里人和外人因为奶奶的关系没有人敢凑前，全是姥娘挎着装满吃食的箢箕迈着小脚一趟趟地奔波，哥哥和我才得以顺利长大，父亲也如愿找了工作，家境渐渐好了起来。

    然而母亲还是忍受不住奶奶等人的不断辱骂、殴打，在一个下午偷喝了农药，幸亏发现得及时，被抢救了过来。还在吃奶的我，那一年头发全部掉光了，从来不与人红脸的姥娘第一次跳起来骂了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有结婚的三姨在去城里的路上被人惊吓，精神分裂。几经周折，治愈好的三姨终于结婚了，谁知生了大表妹后，病情复发，于是治病、生二表妹、小表弟，几年时间里，姥娘一直呆在三姨家，帮忙照看孩子，做女红帮助三姨补贴家用。

    三姨家的孩子大了，三姨夫却和姥娘发生口角，撵姥娘出门。母亲和父亲商量，接姥娘到我们家常住。

    姥娘睡觉的时候是不脱衣服和鞋子的，小的时候不懂事，老嫌她不脱衣服被子盖不严实，晚上睡觉会冷，姥娘就会往边上缩缩，仅用被子盖一下腿，靠在墙上坐着睡一宿。若是夏天，就在地上铺个席子，随便窝一下，不讨人嫌。如若姥娘地下有知，我请求她老人家原谅她的外孙女的无知，她的外孙女早已在为小时候对她的嫌弃而深深地忏悔。

    如今想来，姥娘的这个习惯，是多少次惊吓之后形成的后遗症啊！疯癫的丈夫、精神分裂的三女儿，不知哪会儿就让她奔走于街头寻找，哪个夜晚能让她安稳地睡下！姥娘瘦小的身躯下，到底蕴藏着多么惊人的能量啊，是什么让她一直坚强、乐观地走了过来？

    面对孝顺的孩子们，姥娘是不舍得离开人世的，从医生下达病危通知，到她的最终驾鹤仙逝，她坚持了半个多月。七年未见的大姨来了，姥娘拿出我买来的冰糖葫芦，让大姨吃一个，大姨推让，她斥责：你不吃，以后谁给你买？在她的心里，大姨还是当年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啊。一直怨恨姥娘偏心的大姨忏悔：我七年没来看你了。姥娘微笑着摇头：我不怪你！大舅不善言辞，姥爷去的时候，大舅给姥爷指路，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摔得不轻，姥娘怕她走的时候，大舅再挨摔，转头嘱咐母亲：找人扶着点，别摔坏喽。三姨夫也惴惴不安地来了，姥娘只是微笑，让人招呼他到旁边去吃点东西。

    所有的孩子们都来看她，姥娘一个个地数算，“我有多少个孩子，算上刚满月的小家瑞，熬得五世同堂了。”

    临咽气的那天，姥娘还跟母亲嘟囔：好一点的时候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两个小时后，姥娘去了，去的时候，腮边还挂着两滴泪水。那一刻，驼了近50年的脊背终于伸直了。希望姥娘在九泉之下不再弯腰劳碌。

    姥娘的名字叫李西英，走的那天是2011年3月6日，刚过完89岁的生日一个月。

    ●姓名：李西英

    ●终年：89岁

    ●籍贯：新泰市汶南镇嶅

    阳

    ●生前身份：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