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
赊 账
过去在农村,邻里之间小到油盐酱醋,大到大宗的钱财,都是可以相互拆借赊欠的,绝不用像现在要找保人、打借据,甚至签合同。即使这样,也很少听到因为谁欠了谁的账赖着不还,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因为,在农村,无论因何原因,别说当了被告,就是一提起谁家要打官司了,那便像是做了件很不光彩的事,是抬不起头的。
小时候,最常见的是每年的春天,都会有外乡人挑着忽闪忽闪的鸡挑子走街串巷来赊小鸡。这时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便会提着篮子围着鸡挑子,女人们的叽喳声伴着小鸡的叽喳声,大家挑选着各自中意的小鸡。等数好了个数,卖鸡人便会在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短短的黑黑的烂铅笔头,在随身带的破旧的本子上记下张三或李四各买了多少只小鸡,根本没有让对方签字画押这回事。等到来年的同一时间,卖鸡人再来村里赊小鸡的时候,便一同收取上一次的欠款。凡是买过鸡的人家,无论买到的鸡质量好坏,是公鸡多还是母鸡多,甚至连成活了几只也不讲,便按账本如数还钱。有一年,粗心的卖鸡人不慎丢失了记账的小本子,但据他自己说,第二年却没有少收一分钱。
那时的乡下人把信誉看得比命都重要。我们村里的“小四儿”,按辈分我应叫他大爷,因家贫终身未娶。“小四儿”嗜酒如命,可以不吃饭,但每天不能离了酒,因此,经常会看见他到村里的代销店赊酒的佝偻身影。虽然喝的是劣质酒,但一年到头累积起来的欠款也是一个可观的数目。每到腊月,他便投亲靠友借钱还酒账。有一年实在借不到钱了,“小四儿”便去山上偷了一棵槐树,到集市上卖掉后还了酒钱。为此,“小四儿”被生产队的民兵揪斗过多次。然而,“小四儿”虽然穷,却也落了个不拖账的好名声。
过去,有一道风景曾经在我的水村上演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那时,村里唯有一家豆腐坊,从我记事起,每天傍晚时分,当街的石凳上便会摆上一个豆腐筐子,旁边放着一杆旧秤和一只漆黑的抽屉匣子,旁边却空无一人。需要买豆腐的村民便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自己割,自己称,然后把零钱放到抽屉匣里,提着豆腐走人。据豆腐坊的主人说,每天结账时,从来没有短过钱。
水村的后生,后来大多离开小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了,有些人的生意或事业还都做得很大。有时我便想: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吃过小村豆腐坊豆腐的缘故吧!
骂 街
在逐渐消失的一些乡村旧习中,最不值得人们怀念的当数“骂街”了。
几乎每一个村子的某一处至高点,都会成为这个村的妇女们“骂街”的场所。你可不要以为骂街单纯是一些村野泼妇才干的勾当。过去,如果你在农村住上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就连一些平常看起来温良谦和、低眉顺眼的妇道人家,也会时常地来到这个“点”上,然后非常自然、有板有眼、粗陋不堪地骂起街来。
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所以,虽然从小就对此极其厌恶,却又不得不佩服村妇们的骂街水平。那时,隔三差五甚至几乎每到吃晚饭的时间,街上便会响起骂声。这骂街声有的带着哭声,边哭边数落着骂,大多是粗门大嗓的粗野之声；但也有的则是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是什么人在说大鼓书；更有水平高的则是骂上半天,嗓子不带哑的。但是这些骂街,仔细听起来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起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小事情。甚至有的,你仔细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大概是为了骂街而骂街吧。骂的内容大都低俗至极、不堪入耳,但一村人却故妄骂之,故妄听之,甚至就把邻居们的骂声当做了咸菜,就着窝头咽到了肚子里。
有一年,邻村的刘二家里丢了一只鸡。自然,刘二媳妇要骂街出气。这刘二媳妇确实了得,已经骂了半下午,晚上吃了饭稍稍歇息后,又爬上了自家的屋顶,风采不减地接着骂上了。单调的村子,仿佛格外感谢她给这沉闷的夜晚添了娱乐作料似的,大家都坐在各自院里静静地欣赏着。等刘二家的把星星都喊出来时,她的家人便轮流在院子里喊着劝她回家休息。她这才恋恋不舍地罢手,末了还不忘再叨叨几句:“偷我鸡的人你小心着,这事咱没完,今天我先骂到这里,要不是大伯哥喊俺回去睡觉,我真骂你一宿。”话音刚落,村子东西南北的角落里起了一阵笑声,从此再也没听到刘二家的骂过街。
丁子嫂是水村公认的骂街高手。由于嗓门尖、词语多、有耐力而被村人称为“小钢炮”。丁子嫂的骂街历史可追溯到三十多年前,丁子嫂刚嫁来村里时,恰逢“文革”,由于是村里少有的几个初中生之一,又加上性格泼辣,因此很快便成了村里造反派的急先锋,不大的村子里,整天会看到她风风火火、打打杀杀的身影。后来“文革”结束了,加上她唯一的智障儿子走失后一直下落不明,因此,已无用武之地又受到刺激的她,便把主要精力转移到了骂街上。那时隔几天,如果村当街东坡上听不到她的骂声,便会有人打听丁子嫂是不是回娘家去了。再后来,村里逐渐消失了骂街的现象,丁子嫂的功夫便又用到了自己老伴的身上,每次出村经过她处在村口的家,便会听到她或高或低的骂声和丁子哥或高或低的嘿嘿的笑声。
前几天回乡,听母亲说,丁子嫂永远不会再骂人了,因为得脑中风她已经失语。我的母亲同时说:“别看你丁子嫂名声不好,但却是个大好人,想想这些年谁家的大事小情,你丁子嫂没有到场去帮过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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