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
蒲松龄是唯美作家。《晚霞》有气韵生动的民间杂技风俗画之美,有精妙绝伦的龙宫歌舞之美,有幽静的莲池爱巢美,有静态美,有动态美,有动静结合的美……
宁夏电影厂《画皮》拿下两亿票房后,制片方问我,下一步改聊斋哪篇?我说:《晚霞》。你们不需要瞎编,只把蒲松龄笔下的人物挑大明星扮上；把江面杂技、龙宫歌舞等场面再现出来,就肯定好看、卖座。蒲松龄提前三百年把电影分镜头写好啦!
俊男靓女的鬼魂在龙宫相遇相爱,同返人世。《晚霞》算得上聊斋最优美的爱情小说之一。
鲁迅先生说《聊斋志异》是古代文言小说第二高峰,唐传奇是第一高峰。第一高峰最能与聊斋故事媲美的是李朝威的《柳毅》。
柳毅看到受夫婿迫害的龙女风鬟雾鬓在湖畔牧羊,出于正义感,给她传书。龙女还宫,龙女叔叔钱塘君借酒使性逼柳毅娶龙女。柳毅断然拒绝。待跟龙女依依惜别,龙女之情又令柳毅叹恨不已。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柳毅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聪明的龙女化为人间女子,与柳毅成婚,直到生下儿子,才说出真实身份。这个奇幻瑰丽的爱情故事,成为“龙女传书”戏剧的源头。
我对《柳毅》最深的印象是两个龙宫场面。钱塘君发威,金龙飞天,雷电大作,云雾沸涌,壮观异常；贵主还宫,祥云缭绕,锦瑟银筝,温馨备至。太美了!龙宫两景,肯定也是蒲松龄欣赏的,他采取“拿来主义”,装点成聊斋最著名场面之一、晚霞爱情开始的美丽窗口——龙宫歌舞。
阿端在长江江面表演杂技落水而死,进入龙宫。龙窝君派解姥教他歌舞。解姥称赞他“不让晚霞”。龙窝君开舞会,演员陆续登场。先是夜叉部,鼓敲得声如巨霆,舞跳得巨涛汹涌。接着乳莺、燕子、柳条、蛱蝶各部陆续上场。笙乐一起,二八姝丽起舞,清风习习,垂髫女郎跳散花舞,衣裙袜履间散出五色花朵,随风扬下,飘满庭院。《晚霞》的龙宫盛大歌舞场面是古代小说前所未有的。但明伦评:“文境之妙,如幽禽对话,野树交花。”
龙宫歌舞又是阿端和晚霞一见钟情的牵线红娘。一穿针引线的小童将阿端引进龙宫荷池,只见几十亩莲花长在平地上,叶子像席子那么宽,花朵像锅盖那么大,一片一片花瓣堆在花梗下叠一尺厚。小家伙叫阿端先坐下等,他走了。一会儿,一位美人手拨莲花进入莲池,原来她就是晚霞!两人惊喜地互道相思情,诉各自身世,然后,共同动手搭建新婚洞房:用石块把大荷叶压得侧弯,形成天然荷叶墙屏障；把莲花瓣均匀铺成天然席梦思床。荷池做爱巢,引起聊斋点评家热评,认为有聊斋这段描写,“人间所谓兰闺洞房,贱如粪壤。”
接着是二人必须的分离。晚霞到吴江宫教舞蹈,突然投水而死(因怀孕怕受处罚),阿端也“从与俱死”。两人本都是落水而死,先后从龙宫再投水,却回到人间!早回的晚霞已生下他们爱情的结晶。龙宫人世任我行,妙想天开。
《晚霞》写鬼魂的爱情,却几乎看不到通常鬼故事的森森“鬼气”,而“鬼性”又有绝妙作用,主要表现为两点:
其一,蒲松龄创造新奇的“鬼复为人”新模式——靠穿龙宫衣服并服用龙角胶。晚霞和阿端都是落水而死,但阿端是鬼,晚霞却不是。阿端因为母亲发现了自己遗体,知道自己是鬼,怕晚霞嫌弃自己。晚霞却回答: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鬼啊?凡是鬼穿了龙宫的衣服,四十九天就收回魂魄,跟正常人没两样了。晚霞的言外之意是:她不是鬼。她早就依靠龙宫衣服完成了从鬼到人的乾坤大挪移!
其二,人间恶人连鬼都不放过。晚霞、阿端回到人间,有了儿子,从龙宫带回巨大财富,快乐无比。没想到乐极生悲。为母亲庆寿,夫妇二人歌舞庆祝,寻常老百姓竟有此乐?传到大王耳朵里,要来抢晚霞。怎么办?阿端亲自跑到王宫自首:我们夫妇都是鬼!太阳底下照一照,阿端果然是没影子的鬼——幸亏照的是阿端不是晚霞,因为晚霞已不是鬼,她肯定有影子——你们夫妇纵然是鬼,王爷还是坚持要晚霞到王宫教歌舞。面对连女鬼都可能染指的王爷,为保自身清白,晚霞不得不用龟溺毁容。你不是喜欢美女吗?我情愿先变成丑八怪!
蒲松龄是唯美作家。《晚霞》有气韵生动的民间杂技风俗画之美,有精妙绝伦的龙宫歌舞之美,有幽静的莲池爱巢美,有静态美,有动态美,有动静结合的美……从里美到外,从头美到尾,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但是,美丽背后有辛酸,幽雅背后有痛苦。晚霞和阿端都是人间受压迫的艺人,死后进入龙宫相爱,龙宫不能相容；返回人间,人间王爷仍要夺晚霞,晚霞不得不毁容。晚霞以艳美始,以毁容终。茫茫人间、湛湛龙宫,哪儿有良民活路?美丽成为灾难,挚爱成为罪过,强大的黑恶势力赤裸裸站在那里!
这,就是封建社会人和历史境况的双重事实。
郭沫若先生称赞蒲松龄“写鬼写妖高人一等”。
聊斋鬼恋故事,应看作是对人的基本存在状态的思考。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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