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消失的悲伤
2014年09月1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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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少华
  日前从西安回来,回到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放下行李,听得北阳台鸟笼里小鹦鹉叫得有点儿异样,急切切一声接一声。我急切切走了过去,是小绿在叫——羽毛是绿的,我和家人叫它小绿。另一只蓝羽毛的,叫小蓝。小蓝呢?小蓝去了哪里?看见了,小蓝躺在笼底,一动不动。我心里一惊,打开笼门,把小蓝取出,放在手心静静抚摸——它静静躺在我的手心,不动,不叫。
  六年了,小蓝、小绿是六年前一起来我家的。小孩儿要养鸟,她的同伴的父亲就送了来。起始我没在意,在意是后来过了很久的事。尤其写东西卡壳儿或者看资料看晕了的时候,听得它俩叽叽叽的叫声,就情不自禁地离开书桌,走到北阳台鸟笼跟前。叫声谈不上多好听,但模样的确好看,小绿足够绿,小蓝足够蓝,羽毛都像刚刚梳理过和打磨过似的,齐整整滑润润,闪着柔和的光。小眼睛圆圆的,滴溜溜圆,几乎看不出眨闪,极有神气,看不出烦恼,看不出困惑,看不出忧伤,眼神实在太纯粹了,纯粹得令人不忍对视。
  有时我很羡慕它俩。至少它俩不必像我这样为学院上博士点搜肠刮肚写论文,写出来还要抓耳挠腮考虑发表在什么级别的刊物上以及引用率、影响因子,也不必担忧自己的翻译是否美化了原作,毕竟原作是皮而翻译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哪怕毛再好看——绿色也好蓝色也罢——毛也只能是附属物。在这点上,觉得它俩没准比我快乐、比我幸福。当然,它俩的处境也存在根本性问题,那就是不自由,或者说自由只是笼子里的自由:有吃有喝,无风无雨,在两尺见方的空间尽可上蹿下跳,却飞不上蓝天。于是我几次建议放飞。家人经过咨询,告诉我不能放飞,因为它们已然失去在天空飞翔和野外觅食的能力,一如把金鱼放归大海,等待它的,除了惊涛骇浪就是海蛇鲨鱼。一次我半信半疑地打开笼门,打开窗扇,它俩怯怯地走出,继而颤颤地飞了起来,可惜没有飞向窗外蓝天,小绿飞到窗口又飞了回来,小蓝飞了一圈后索性飞回笼口。
  小绿是雄性,小蓝是雌性。一般说来,雄性比雌性力气大,争夺中多占上风,而它俩却相反。每次我用指尖捏着剥皮剥去一半的葵花籽递到铁丝笼空隙,它俩便过来啄食。不是你啄一口我啄一口,而是小蓝先把小绿啄去一边,抢先独自啄食。这不公平!为了公平,有时我一只手捏一粒葵花籽递过去。奇怪的是,小蓝只吃皮,指尖分明感觉得出那小小嘴巴的力量感;小绿只吃仁儿,几口就把仁儿啄得一干二净。递给菜叶时也是小蓝先吃,小绿实在忍不住了,就绕到另一侧“偷袭”……
  我这么一边想着回忆着,一边继续抚摸小蓝的羽毛。羽毛还是那身羽毛,没有零乱,但再也不能扑棱棱展翅了;眼睛悄悄合上了,永远掩住了纯粹而机灵的眼神;嘴紧紧闭上了,再也发不出将我从书房唤去北阳台的叽叽声。蓦地,我觉出小蓝其实很瘦,胸骨瘦得薄如刀片,两只腿的腿根也没多少肉肉。悲伤之余,我不由得生出一丝敬意:原来它以这么瘦弱的身子骨儿将胜利者的尊严、将雌性的矜持保持到最后!尽管那可能是配偶间爱的角逐。
  我站起来,找来一个大些的信封,把小蓝软软的身子轻轻装了进去。然后和小女儿一起下楼,在前院书房下面的一棵樱花树下挖出一个小坑,让小蓝在信封里侧身躺好,放到坑里……
  我知道,小蓝并不只是之于我的和身边家人的小蓝,它还是自己一个亲人的心爱的小蓝——很远的远方不止一次有电话打来问小蓝小绿,每次谈起都那么欣喜那么兴奋。可现在小蓝没了,一条生命消失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啊!想到这里,我不禁落下泪来,一边填土一边落泪。
  别了,小蓝!你虽然名叫小蓝,但你终生不知道蓝天,就那样在我身边度过了六年囚笼生涯。你虽为雌性,但始终没有生蛋、没有表达母爱的机会,因铁丝笼里没有适于生蛋的地方。别了,小蓝!你那叽叽不止的奏鸣、你那纯粹的眼神和优美的身姿曾陪伴我走过了六年人生旅途。别了,小蓝,一路走好!带着我们的思念,带着远方的牵挂,带着小绿的宽容与爱……

 (本文作者为著名翻译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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