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庞朴先生远行
2015年01月1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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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家乡
  2015年1月9日,国际著名哲学家、中国著名哲学史专家、儒学研究泰斗、山东大学终身教授庞朴先生在济南去世,享年87岁。
  山东师范大学吕家乡先生撰文回忆庞朴先生:按照他的哲学家胸襟,他大概早有庄子“等生死”的感悟。在我这个俗人的心目中,他的学术遗产和精神风范将长留人间。

  听到庞朴先生(1928-2015)去世的噩耗,我和庞朴几十年交往中的片断印象又在眼前浮现。
  1951年3月,华东大学和青岛的山东大学合并。原来的山大校刊《山大生活》改名为《新山大》,增加了几位专职编辑,都是来自华大的年轻干部,其中就有庞朴。我们原来在《山大生活》的编辑都是兼职的学生,我也是其中之一。经过一段过渡、交接,我们原来的兼职编辑就撤出了。我和庞朴就是在交接过程中结识的。撤出后,我仍然是校刊的积极投稿者,有时校刊也向我约稿。有一次庞朴约我写了一篇关于“五四”青年节活动的报道,因为提到余修同志调动的消息,不合新闻纪律要求,没有刊出,庞朴特地向我作了解释。后来我投过一篇《什么是英雄》的杂感,也没有刊出,庞朴也特地向我做了说明。我毕业后,到济南工作,仍不断收到寄赠的校刊,先是庞朴给我寄,后来是葛懋春给我寄,一直延续到1955年“反胡风”运动。这期间我曾向校刊投稿数次,都很快就发表了,有一篇《向母校,叙别情》还得到《文汇报》转载。
  大约1956年,我在一个大杂志(可能是《新建设》)上看到庞朴发表的哲学论文,是专门阐述“否定之否定”规律的(这个规律曾经被斯大林废除过)。我才知道庞朴已经是很有锐气的哲学界新秀了。1957年春,毛泽东号召大鸣大放,接着是反“右派”,听说庞朴当时在北京进修,写了大字报寄给山大。因为邮寄耽误了几天,他的大字报张贴出来时已经没有轰动效果。当时庞朴颇觉遗憾。但也正因为没有轰动效果,后来没有给他戴“右派”帽子,只是开除团籍。
  “文化大革命”风暴掀起,我以“右派翻天”的罪名成了群众专政对象,管制时紧时松。1967年初,我在学校园地“监督劳动”,一天中午我在学校食堂吃了饭,回到宿舍休息,想不到葛懋春、庞朴敲门进来了。风声鹤唳之中,他们怎么来找我这个批斗对象呢?原来庞朴和葛懋春曾经以“鲁春龙”的笔名合作发表了一些文章,还曾在山大参与主持“思想史讨论班”。“文革”开始后,“思想史讨论班”被说成“三家村”式的反党黑店,“鲁春龙”的文章也被说成反党黑文,他俩都受到冲击。这一天他们来找我,是要把一些“黑材料”藏在我这里。我那时已经被抄家数次,估计再被抄家的可能性不大,我就接受下来,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我说:“你们要我保存的是什么材料,我不管,也不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要我不出大事,保证完璧归赵。”他们还没吃午饭,我就到学校食堂买饭,可是早已误了饭时,只买来几个馒头,还提来一饭盒菜汤。庞朴搅动了一下菜汤,说:你们学校的食堂也造反了吗?葛懋春对我说:你去买点小菜吧!我说:现在楼下小铺也没有什么小菜。其实不是买不到,而是因为我已经被扣发工资,一文不名了。可是我看他们也在患难中,怎么好意思诉苦呢?他俩每人吃了一个冷馒头,就匆匆告别了。几个月后,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的批示发表,葛懋春因为曾经支持过“两个小人物”,得以解放,从我这里完整地取走了“黑材料”。
  1978年秋,山大举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研讨会,庞朴(那时已在北京工作)也来了。有一天我去旁听,休息时我和葛懋春说起“文革”初期藏“黑材料”时让他们吃菜汤的事来,葛懋春这才知道我那时已经被扣发工资。他说:“我当时还没有扣工资,你怎么不跟我要钱呢?”我说:“我知道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找到我,在那种情况下,我怎么会张口向你要钱呢?”我给庞朴写了一首打油诗请葛懋春转交,现在只记得最后两句是“多少亲友生罅隙,烈火熊熊烧秃头”。后来收到庞朴从北京寄来的一首赠诗:“曾借玉楼作箭楼,为攻为守细躇踌。图书四壁无君影,号角一声增客愁。惯见红兵呵臭九,不期青眼待亡囚。古来谢饭多佳话,嗟我庸庸空白头。”诗后附言说:“一九六七年亡命家香处,相濡以沫。今秋重返济南,得家香赠诗。谨次原韵,以谢盛德,兼志历程。庞朴一九七八年于蓟门。”(编者注:诗后附言中“家香”为本文作者曾用名。)
  大约十年前,我校(山东师大)的齐鲁文化研究中心邀请一些著名专家来参加“论坛”,庞朴也应邀前来。我听了他的一个讲座。一开始主持人介绍说“庞朴先生是国学研究的大师”,他郑重声明自己不是大师,在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面前,只是个勤奋的小学生。虽然听讲者只有寥寥十来个人,他却讲得很认真,而且始终精神饱满,有时还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散会后,我随他走到宾馆,聊了一个来小时。我送他一本散文集,题词是:“泉城正待好风景,布谷声里又逢君。”他笑了笑说:“我能算什么风景?”我说:“你不愧是名副其实的大‘家’呀。老祖宗有五行说,毛泽东有两分法,你提出三分法,了不起呀!”“哈,姑妄言之罢了。”我说:“听说你成了联合国的什么官员了,国际影响够大的了!”“嗨,无非是个名义,亦真亦幻,若有若无。”停了停,又说:“许多事都是这样,正像《红楼梦》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哲学。至于平日做人做事还是要一板一眼,货真价实。”我笑着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可以这样理解吧?”我的散文集里有一篇文章是怀念葛懋春的,他看了标题,叹口气说:“老葛的心胸够开阔的了,可是晚年还是有些郁闷的事。人就是人,不如意事常八九,想不开不行,完全超脱也不大可能……”
  四年前,庞朴成了母校山东大学的终身教授。我看到这个消息,曾想打个电话祝贺,接着想到他那年所说的“无非是个名义,若有若无”,就没有打。不过我知道他担任终身教授绝不是尸位素餐的空头“名义”,而是非常认真和投入的,“一板一眼,货真价实”。早在2004年,他就受邀加盟山东大学,在儒学研究中心的建立和发展上,在一系列重大学术成果的编纂、出版上,都渗透着他的心血。
  庞朴先生走了。按照他的哲学家胸襟,他大概早有庄子“等生死”的感悟。在我这个俗人的心目中,他的学术遗产和精神风范将长留人间。

  (本文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195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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