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网

与“骑士团长”相伴的八十五天

   □林少华
  天佑人助,翻译村上春树《刺杀骑士团长》这项美妙的任务,如一片彩云飘来我的头上。
  实不相瞒,我太想翻译这部长篇。日文原著出版不久我就买来看了,几乎边看边在脑海中推出相应的中文表达。或者莫如说那些中文表达在脑海中自动跳出——它们争先恐后,纷至沓来,或不动声色,或笑容可掬,或一唱三叹,或酣畅淋漓,以致让我觉得如果不让它们在稿纸的绿色方格里各就各位,简直是一种失职、一种罪过。于是冒着自尊心受损的风险,破天荒地给村上本人写信求助。同时我也心知肚明,此事在根本上取决于上海译文出版社能否在波谲云诡的版权角逐中最后胜出……
  五月中旬,上海译文出版社吴洪副社长专程飞来青岛,当面告知以“肯定超乎你想象的金额”拿得了《刺杀骑士团长》的版权,决定请我重出江湖翻译此书。刹那间,我觉得全世界所有迪士尼乐园的大门都朝我次第敞开,所有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姑娘都朝我扬起动人的笑脸,所有高档住宅区的售楼小姐都执意要送我一套海景房……激动之下,我甚至破例表示即使不给钱也译!钱是什么?钱是我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吗?钱能提供从事艺术活动带来的精神享受吗?钱能回应无数“村林粉丝”热切期盼的目光吗?
  终于忙完既定日程后的六月二十五日,我在青岛、在自己任职的中国海洋大学浮山校区开始翻译。大雾散去,旭日临窗。我从网购的几十本稿纸中小心抽出一本摊开,把喝足纯蓝墨水的英雄牌自来水笔拧开,把《刺杀骑士团长》日文原著的第一页翻开——用我当年“上山下乡”时期当农民的感觉来说,开犁,春耕第一犁——笔锋如光闪闪的犁尖插进由一行行绿色方格排列的田垄,随手抓起外语词句播进垄中,于是一行行中文恰如破土而出的一垄垄禾苗。是的,笔耕!当同行们可能喝着速溶咖啡在电脑键盘上运指如飞的时候,我仍对笔耕情有独钟。我甚至觉得,汉字只有用笔写在纸上,才会带有更明显的体温、更丰富的表情、更微妙的律动与气味……偶尔甚至有利令智昏的念头掠过脑海:假如有生之年中的某一天早上像莫言那样忽然接到来自斯德哥尔摩的诺奖中奖电话,哎哟,我的手稿可就值大钱了!
  七月二日结束期末考试阅卷之后,我索性飞回当年开犁的乡下,躲进村头一座茅屋“闭关”。也许你问,人家村上春树是洗练的城里人,写的是纯粹的城市题材,而你跑到乡下“刀耕火种”,岂非存心扩大“城乡差别”?可我要说,村上写的未必就不是茅屋,城里一座独门独院的小茅屋。喏,那种孤独、那种凄冷、那种寂寥,以及那种安谧与温馨……
  七月初,东北亮天特早,三点半就亮了。我大体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起床,六点或六点半开工,中午小睡一个小时,晚间十一点前后收犁歇息。每天慢则译十页,稿纸上得五千言;快则译二十页,得万言上下,平均每天大约译七千五百字。实不相瞒,译七千五百字并不很难,难的是写七千五百字。连写十天之后,胳膊痛,腕痛,手指痛,握笔的大拇指和承重的小拇指尤其痛。跟出版社说,出版社马上要寄止痛药来。我谢绝了。灵机一动,去院里拔草,拔了二三十分钟,也许受力部位不同的关系,疼痛大为减轻。喏,幸好是在乡下,在城里如何是好?毁坏草坪不成?
  如此这般,晓行夜宿,夏去秋来。九月十八日七时二十五分,终于译完最后一行。原著上下册1050页,手写稿纸近1600页,近50万言,历时八十五天。其中有十五天用于校阅,纯粹用于翻译的时间大约七十天,即七十天译50万字。吴洪副社长感叹:编辑生涯中从未见过这么快的翻译速度。
  译得这么快,会不会不认真?这点但请放心。虽然我一向鼓吹审美忠实,但语义语法层面亦如履薄冰。在此前提下尤其看重两点,一是行文的节奏,二是用词的韵味。舍此,无非翻译一个故事罢了——花天价版权单单买一个故事,值得吗?肯定不值得。而若买来的是一种独特的语言风格或文体、一种微妙的审美体验,就可能给中国文学的艺术表达带来新的可能性、启示性,那么花多少钱都有价值。而这种价值的体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翻译:一般翻译转述故事,非一般翻译重构文体和美,尤其节奏与韵味。说到底,这也是文学翻译的妙趣所在,否则八十五天岂不活活成了苦役?
  最后我要向乡间书房窗前那株粉红色的蜀葵致以谢意。七月初,石竹花娉娉婷婷,风情万种;中旬,百日草红红火火,一派生机;下旬,格桑花蒸蒸腾腾,如霞似锦。时值八月,卷莲花盛开怒放,翠菊争妍斗艳,黄秋英摇曳生姿。九月前期是八月的继续,后期花事阑珊。其间一以贯之者,唯有那株一人多高、亭亭玉立的蜀葵。她是整个翻译过程的见证者。八十五天,天天脉脉含情地看着我疾驰的笔锋,看着我孤独的身影,看着我喜怒无常的神经质面容……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