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雨茂
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要想不被人发现是非常困难的。高中毕业以后,我来到距家1500公里之遥的地方上大学,昔日的同学大多云散四方,杳无音讯。近年来,随着手机的普及、社交网络软件的推波助澜,各种同学群、老乡群、战友群都建起来了,连小学同学都有群,何况高中同学。这不,失联二十多年的高中同学群也找到我了,同学们纷纷邀请我回家乡走一走。其实,我在18年前已经将父母接出来了,爷爷奶奶仙逝多年,熟识的亲友、乡党或者亡故,或者离家,少了许多牵挂,自然很少回乡。一个地方让人念念不忘,大多是因为人情的缘故,没有熟识的人,感情就缺乏附丽。一位女同学劝我说,还是要回来看看,因为这里才是你的根。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才好。回头一想,没有故乡,就没有根,这当然没有错,问题是那个根还是从前的模样吗?我还能回到记忆中的故乡吗?
小时候,母亲总是鼓励我勤奋读书,以后走到山外去。她总是羡慕在外面工作的人,认为那些人过着富足美好的生活,不像她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成天穿着宽大的衣服,裤腿挽得老高,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母亲是爱美的,1.66米的个子,年轻时身材匀称,皮肤白皙,在人群中很扎眼,也受人羡慕。但她却羡慕在外面工作的女人,因为她们可以身着鲜艳合体的衣服,脚穿丝袜凉鞋,出门撑着太阳伞,用雪白的手绢擦汗,走过处总是留下百雀羚的香气。
母亲所说的外面,其实是城里,她并不希望我走得太远。我显然没有顾及母亲的情绪,离家就是3000里之遥。读大学时,寒暑假总是要回家的,虽然旅途极辛苦,有时要在拥挤沉闷的火车上站近30个小时,但家乡总是像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磁铁,不容我偏离它的磁场。我当然明白,因为那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工作4年后,我回家不方便了,因为孩子出生了,于是将父母接过来住。父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家乡,母亲也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生活,但他们却开始想念故乡了,整天说着乡邻亲友的家事,收看家乡的电视,想念老家的吃食。尤其是父亲,经常茶饭不思,恍恍惚惚。我就买火车票让父亲回去,但返回家乡的父亲又开始不适应农村的生活了。熟识的老哥们儿很少待在老家,不是逝世,就是被孩子们接到城里生活了。从前人声鼎沸、鸡鸣狗叫的院子渐渐凋敝,到了晚上,安静得吓人。以工换工的农作方式被雇佣制替代,人情世故花销巨大,朴实的农民也变得向钱看了。
偶尔我也回老家走一走。对着倾圮的院落,对着认不出我的两眼昏花的叔叔婶婶,对着赖在侄儿媳妇怀里不让我抱的婴儿,对着成片撂荒的土地,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从前读诗,不理解古人为什么要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既然“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也应该是“近乡情更切”,更加急切、更加迫切地想见到家乡的风物与亲人才对呀!怎么会“怯”呢?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所谓的“怯”?是羞怯、胆怯,还是怯生、露怯?抑或是兼而有之?现在终于明白了。
故乡已经没有袅袅炊烟了,因为早就用上液化石油气；故乡也没有“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浪漫了,因为如火如荼的城镇化已经使农村与城镇没什么两样；故乡同样没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诗意田园生活了,因为土地流转,菜园已不多见……所谓舌尖上的乡愁也很难重温了,工业化标准化生产的调料取代了古法生产的豆瓣酱,老干妈取代了传统红油,繁殖更快、生长期更短的长白猪取代了土生黑猪,深青色的良种黄瓜取代了紧实致密脆生可口的旱黄瓜,梁上的熏腊肉被冰箱里的冷鲜肉挤得无影无踪,石磨磨制、卤水点成的大锅豆腐被机器生产的雪白的豆腐搞得羞于上桌……离开了熟悉的老味道,还是记忆中的乡愁吗?
一位学者朋友告诉我,他每回一次家乡都觉得很沉重,返回时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因为终于了却了一件事。问题是中国的一切都在变,我们居住的城市早就变得面目全非,凭什么要求乡村停留在原处?仅仅是为了照顾我们的怀旧情绪吗?
中国人喜欢回忆故乡的美好,但这种回忆往往没有理性,因为所有回忆都是在进行形象思维。这就像早年的忆苦思甜,大家未必觉得从前有多苦,一定要有人先讲一个辛酸悲切的故事,再辅之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才能把情绪传染给众人。故乡的回忆何尝不是如此!总在一个合适的场合发酵散开,让我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过去挥洒情感。
乡愁也许会永远留存在往日的诗文与记忆里了,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正视,故乡已然回不去了。现在的故乡不是夏天夜晚可以聚在一起乘凉的时候了,不是蹲在一起吃饭、围在一起摆龙门阵的时候了,不是只需一声招呼就可以帮忙干活最多吃三顿饭的时候了,不是农具与日常生活用品可以随时借用的时候了,再也没有小孩吃百家饭、满村奔跑闹腾、鸡犬之声相闻的温馨与恬适了……因为大人们外出打工挣钱,老人们看家护院,小孩子进城上学,传统乡村正以惊人的速度消失着,所谓“牛羊成群猪满圈,麦浪滚滚稻花香”已经成为最美好的记忆了。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要想不被人发现是非常困难的。高中毕业以后,我来到距家1500公里之遥的地方上大学,昔日的同学大多云散四方,杳无音讯。近年来,随着手机的普及、社交网络软件的推波助澜,各种同学群、老乡群、战友群都建起来了,连小学同学都有群,何况高中同学。这不,失联二十多年的高中同学群也找到我了,同学们纷纷邀请我回家乡走一走。其实,我在18年前已经将父母接出来了,爷爷奶奶仙逝多年,熟识的亲友、乡党或者亡故,或者离家,少了许多牵挂,自然很少回乡。一个地方让人念念不忘,大多是因为人情的缘故,没有熟识的人,感情就缺乏附丽。一位女同学劝我说,还是要回来看看,因为这里才是你的根。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才好。回头一想,没有故乡,就没有根,这当然没有错,问题是那个根还是从前的模样吗?我还能回到记忆中的故乡吗?
小时候,母亲总是鼓励我勤奋读书,以后走到山外去。她总是羡慕在外面工作的人,认为那些人过着富足美好的生活,不像她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成天穿着宽大的衣服,裤腿挽得老高,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母亲是爱美的,1.66米的个子,年轻时身材匀称,皮肤白皙,在人群中很扎眼,也受人羡慕。但她却羡慕在外面工作的女人,因为她们可以身着鲜艳合体的衣服,脚穿丝袜凉鞋,出门撑着太阳伞,用雪白的手绢擦汗,走过处总是留下百雀羚的香气。
母亲所说的外面,其实是城里,她并不希望我走得太远。我显然没有顾及母亲的情绪,离家就是3000里之遥。读大学时,寒暑假总是要回家的,虽然旅途极辛苦,有时要在拥挤沉闷的火车上站近30个小时,但家乡总是像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磁铁,不容我偏离它的磁场。我当然明白,因为那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工作4年后,我回家不方便了,因为孩子出生了,于是将父母接过来住。父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家乡,母亲也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生活,但他们却开始想念故乡了,整天说着乡邻亲友的家事,收看家乡的电视,想念老家的吃食。尤其是父亲,经常茶饭不思,恍恍惚惚。我就买火车票让父亲回去,但返回家乡的父亲又开始不适应农村的生活了。熟识的老哥们儿很少待在老家,不是逝世,就是被孩子们接到城里生活了。从前人声鼎沸、鸡鸣狗叫的院子渐渐凋敝,到了晚上,安静得吓人。以工换工的农作方式被雇佣制替代,人情世故花销巨大,朴实的农民也变得向钱看了。
偶尔我也回老家走一走。对着倾圮的院落,对着认不出我的两眼昏花的叔叔婶婶,对着赖在侄儿媳妇怀里不让我抱的婴儿,对着成片撂荒的土地,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从前读诗,不理解古人为什么要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既然“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也应该是“近乡情更切”,更加急切、更加迫切地想见到家乡的风物与亲人才对呀!怎么会“怯”呢?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所谓的“怯”?是羞怯、胆怯,还是怯生、露怯?抑或是兼而有之?现在终于明白了。
故乡已经没有袅袅炊烟了,因为早就用上液化石油气；故乡也没有“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浪漫了,因为如火如荼的城镇化已经使农村与城镇没什么两样；故乡同样没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诗意田园生活了,因为土地流转,菜园已不多见……所谓舌尖上的乡愁也很难重温了,工业化标准化生产的调料取代了古法生产的豆瓣酱,老干妈取代了传统红油,繁殖更快、生长期更短的长白猪取代了土生黑猪,深青色的良种黄瓜取代了紧实致密脆生可口的旱黄瓜,梁上的熏腊肉被冰箱里的冷鲜肉挤得无影无踪,石磨磨制、卤水点成的大锅豆腐被机器生产的雪白的豆腐搞得羞于上桌……离开了熟悉的老味道,还是记忆中的乡愁吗?
一位学者朋友告诉我,他每回一次家乡都觉得很沉重,返回时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因为终于了却了一件事。问题是中国的一切都在变,我们居住的城市早就变得面目全非,凭什么要求乡村停留在原处?仅仅是为了照顾我们的怀旧情绪吗?
中国人喜欢回忆故乡的美好,但这种回忆往往没有理性,因为所有回忆都是在进行形象思维。这就像早年的忆苦思甜,大家未必觉得从前有多苦,一定要有人先讲一个辛酸悲切的故事,再辅之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才能把情绪传染给众人。故乡的回忆何尝不是如此!总在一个合适的场合发酵散开,让我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过去挥洒情感。
乡愁也许会永远留存在往日的诗文与记忆里了,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正视,故乡已然回不去了。现在的故乡不是夏天夜晚可以聚在一起乘凉的时候了,不是蹲在一起吃饭、围在一起摆龙门阵的时候了,不是只需一声招呼就可以帮忙干活最多吃三顿饭的时候了,不是农具与日常生活用品可以随时借用的时候了,再也没有小孩吃百家饭、满村奔跑闹腾、鸡犬之声相闻的温馨与恬适了……因为大人们外出打工挣钱,老人们看家护院,小孩子进城上学,传统乡村正以惊人的速度消失着,所谓“牛羊成群猪满圈,麦浪滚滚稻花香”已经成为最美好的记忆了。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