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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如樟

     我是真的没想到,主办方安排的饭店竟然离岳庙如此近,下去一面缓坡就到了。
  说到岳飞,我是听着刘兰芳的评书、看着小人书长大的,岳母刺字、枪挑小梁王、大破“拐子马”等都曾是我耳熟能详的情节。我幼年时家中有一台“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一块长砖般大小,装上电池拧开就能发声,是当时唯一会说话和唱歌的娱乐工具。它慰藉和充实了我的童年,而《岳飞传》等评书则是我最好的精神食粮。待我读到初二,仍然痴迷于它,母亲怕影响我学习,有一天中午生气将它掼在阳台的水泥地上,从此它成了中看不中听的摆设。
  我瞻仰岳庙,天色晦暗,飘着雨丝。这雨已下了大半天,我来杭城便赶上了,虽不大,却因是冬天,也添了几分凉意。从树上不时响亮地滴沥下来的寒鸦鸣叫,更加重了我内心的凄凉。
  在岳庙,忠与奸鲜明对峙,善与恶尖锐冲突。奸与恶和它们的化身无处藏匿,也无法遁形,以永远下跪的姿势,以冰冷的铁的质地,时时刻刻地锈着蚀着,忍着受着时光的漫漫酷刑。有幸的不仅是青山,还有坚贞不屈的精忠柏(实为“硅化木”);无辜的不仅是白铁,还有被激烈肢解的桧树(人称“分尸桧”)。这儿遍地写着“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太阳照在岳王坟上,离离青草岁岁枯荣,雨中金黄的菊花倔强怒放。
  大殿前那些高大遒劲的樟树,自明清活至今日,阅尽朝代更迭、世事变幻,已是不可盈抱的古树。世间椿树因气味不同,有香椿叫椿,臭椿曰樗。但对于樟树,香樟是别名,臭樟也是,说的是同一种树,浑身散发的是同一类气息。叫香樟者众,唤臭樟者寡,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树像樟树一样集香臭于一身,也不清楚岳庙为什么要栽这种树,也许是因为它与身俱有的香气寓意了某种操守和品质。
  眼前这些樟树纠缠着凋谢的藤蔓,树干枝条上斑驳着明时苍苔清时地衣,我观它们如岳飞的一生。自背上深深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开始,忠君与爱国的种子便在岳飞心头萌芽,渐渐长成一棵参天樟树。岳飞弱冠之年从军,投身效命抗金战场十六年,从绍兴四年收复襄汉六郡到绍兴十二年遇害,一直是南宋抗金执牛耳者。随着笼络利用岳飞等良将安内攘外、坐稳皇位目标的实现,宋高宗满足于偏安一隅醉生梦死的现状,处心积虑地打击和束缚岳飞乘胜北伐收复中原的念头和手脚,他曾在岳飞出师前下手诏告诫岳飞只需收复伪齐所夺之地,千万不可领兵北上、触犯金人,否则定要严惩;等到颍昌大捷后,岳飞正踌躇满志地对部下说:“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高宗一日连下十二道金字牌召他班师,同时下令其他各路军队撤军,这无疑是釜底抽薪的一着,就算岳飞抗命继续北伐,但孤军深入敌地也胜算渺茫。我们常听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话,其实都是评书和小说演绎出来的,将帅即使跑到了天边,身上也永远牵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皇权之线,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难逃来自手中的操纵。高宗扪准了岳飞的脉,在君命和形势的双重夹击逼迫下,岳飞一次次地抑制住北伐的强烈念头,勒住向着中原仰天长嘶的战马,面对百姓怆然泪下说:“吾不敢擅留。”
  没有野心的岳飞一心想的是北伐,也以自己的方式抗拒过。绍兴七年,高宗为与金人和议出尔反尔,取消让岳飞兼统淮西等军北伐,岳飞一怒之下自行解除军务,上了庐山为母守孝。今天我们通过这一对君臣拉锯似的来往文书可以看到,高宗再三好言抚慰,岳飞反复推辞不就。在高宗眼中,岳飞之举分明有“要君”之嫌,但为继续利用岳飞只有忍气吞声,一旦岳飞复职请罪,他立即引用宋太祖“犯吾法者,唯有剑耳”的话警告岳飞,言语之间杀心初露。岳飞唯有诺诺。这是惨剧酿就的渊薮,也是岳飞的宿命。
  苟安偷生于半壁江山的高宗,本无意北伐收复中原,甚至没做过统一的梦。岳飞等在抗金战场上连连奏捷,只是为他与金朝和议提供了讨价还价的资本和筹码。愤而辞职、建议立太子、坚定不移地抗金是岳飞的“三宗罪”。金兀术也送书给秦桧说:“必杀飞,始可和。”高宗与秦桧目的一致,除掉岳飞,和议既可以顺利进行,又能杀一儆百,震慑其他敢于挑战皇权的武将。岳飞在战场上赢得的胜利越多越大,就离死亡越近越快。因此岳飞必死无疑,死于他毫不妥协的抗金立场,死于他是和议的“绊脚石”,死于他的宁折不弯、忠心忧愤,死于他的廉洁正直、独善其身,死于他不爱钱也不好色……
  岳飞像极了诸葛亮,一生牵挂和忙碌的唯有北伐。他的悲剧在于既想北伐恢复中原,又要忠诚于只想通过和议偏安偷生的高宗,而一直在酝酿实施的和议来自以高宗为首的最高利益集团,时时掣肘着以岳飞为代表的北伐群体,当岳飞成为和议的“绊脚石”,屠刀就高高举起了。忠君与爱国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它们根深蒂固地盘踞在岳飞身上,像一盘严丝合缝的磨,沿着既定的轨道,反反复复地转动着,折磨着他,消弭着他,就像眼前这些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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