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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种生活

   □雪樱
  人的一生,必然要经历三种生活。小时候与父母一起,长大后成家立业,等步入晚年,老夫老妻相伴。然而,如果夫妻有一方病逝,另一方如何安度晚年,这也是个问题,我称之为“第四种生活。”
  邻居魏老伯,老伴突然去世,脑干出血,紧急送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平日里,洗衣做饭、打理生活,都是老伴包揽,既能干,又节俭,他是甩手掌柜。老伴抽身离去,打碎了他的生活,两个女儿都是高学历、工作忙,半月回不来一次。刚开始还跑得勤、送送饭,终究不能长久。他凑合着过,逢人打哈哈,低头捡废品,长长的影子,摇曳着老伴的脸庞,屋门外堆放的方便面袋、火腿肠皮等垃圾,映照出他生活的凄凉。
  “再找个老伴多好。”别人的闲话,被他踩在地上,碎成一片发光的玻璃,刺得眼疼。后来,他迷上保健品讲座,有讲座必去,与说着外地方言的推销员打成一片。经常碰见他出来接人,二十冒头的小姑娘,打扮得土里土气,嘴巴像抹了蜜,“叔叔,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他不住地点头,瘦长的身影变得斑驳起来。很快,他的身边多了个中年女人,一看就是农村人,干瘦、朴素,带着几分腼腆。生活一下子明媚起来,置办家具、床上用品,两人出出入入,回头率很高,他显然不适应。有人做饭了,他脸上的两块颧骨不再凸着,变得红润好看,能够听到他哼着小曲,有了伴,家才是家,生活才有了温度。
  可是,没过多久,好日子就被打碎。小女儿回来,看到这一切,打电话叫来姐姐、姐夫,上演驱逐大战。“她分明是看上我爸的房产和家产,没有登记也愿意,这里面肯定有事!”第一次听见女人哭泣,“我不是,我不是,我是和你爸爸真心……”小女儿的铁齿铜牙和大女儿的周密策划,一拍即合。姐夫听从指挥,找来大车,把女人和铺盖送回老家。没有退路,没有商量,他沉默,整个楼也都沉默,一片死寂。
  这个小插曲,最终以“我都是为了你好”而画上句号,他没有发言权,就像被囚禁的犯人,无处倾诉。乒乒乓乓,咣咣当当,两个女儿轮流回来做饭,以前都是母亲掌勺,她们负责吃,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做。没过一个月,两人先后退场,又剩下他自己,和空旷而孤独的房子,连个回响也没有,他自言自语。
  有一段时间,魏老伯的手机变得忙起来,年过七旬的他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好像联系业务,后来才明白,所谓“业务”,是通过婚介找老伴。新来的老伴,本地人,爱打扮,妆容艳,看上去要比他年轻十多岁,而且是自来熟,逢人便打招呼,很不介意,反倒让邻居顿觉尴尬。她变着花样给他做饭,一日三餐,从不重样。她尊重他的生活习惯,知道他抠门、小气,都是花自己的钱,她态度明确,“我自己刚买了一套大房子,他的财产我一点不要。我和他就是做个伴!”她竹筒倒豆子般的倾诉,叫人半信半疑,好在,他的女儿这次没有反对。有人比较好奇,“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以前是我的老师,我是他的学生,我们在公交车上遇见。”倘若如是所说,这岂不是老年版的师生恋?没人多问,毕竟,两人走到一起就是缘,他的第四种生活,没有落单,这就是幸福吧。
  当人老了,胳膊腿还能动,没有失智、失能,生活便会存在多种选项和可能。患病,瘫痪,需要他人照顾,第四种生活就会蒙上一层荒谬,没有体面可言。
  有个房客叫张一肖,他的邻居钟师傅,四十多岁,脸色很难看,白得像馒头,不,像花卷,因为他皱纹很多,又宽又深,纵横交错,把一张脸切成无数块裂而不散的碎片。接触后他了解到,钟师傅脸色怪异,因为家中有个接近弥留之际的病人,每隔个把钟头就会用非人的声音喊上一阵。他给钟师傅送去一些纸尿裤,朋友代销,这样就有了情感联结。一天下班回来,他看到单元门外摆着花圈,敬挽前面都写着“钟”,不用猜,是老人病故了,但病人发出的声音还在,他又诧异又惊恐,钟师傅和盘托出,告诉他真相:三年前,母亲脑梗住院,同病室一老头,也是脑梗,双方家属经常让他俩比赛,锻炼语言能力。出院时老头非要跟他的母亲住一起。他的儿子与他商量,他出护理费,钟师傅十多年前从工厂买断,弟弟出钱,他负责照顾。就这样,同时照顾俩病人。没想到给了三次钱后,老头儿子玩起了失踪,他不能把老头扔了不管,母亲走了,现在只剩他了。张一肖非常同情,又订购了一些尿不湿,他执意不要钱,“我只是希望将来我能不用尿不湿。”
  母亲病逝的消息,钟师傅一直向弟弟隐瞒,如果弟弟知道,他会停止支付赡养费,还会把这房子卖掉。弟弟曾买来一瓶安眠药,让母亲服下,他没同意。正当他想着怎么对付弟弟时,张一肖的母亲在麻将桌上突发脑梗,半边身子瘫痪。他与钟师傅商量,把母亲接过来,有偿请他照顾,洗头洗澡的事情他自己来。钟师傅没有拒绝,但提出几个要求:费用问题,不负责喂药,她死了不能说我照顾不好,再就是提供至少两个亲戚的联系方式,以避免重蹈那个老头的覆辙,而且要收押金。张一肖直说自己不是那种人,钟师傅回答:“消失的那个家伙,托付给我的时候还给我下过跪呢,有什么用?人是最没意思的东西,我自己也是,我自认为是个孝子,结果呢?我母亲长褥疮的时候,不瞒你说我骂过她,还不止一次,我问她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不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去见我父亲,她后来真的咬伤了自己的舌头。人真的就是这么个没意思的东西。”
  临近春节,弟弟来看母亲,张一肖母亲被当做替代品,钟师傅蒙混过关,并拿到两个月的赡养费。晚上,张一肖给母亲洗澡、换新衣,他提出也给老头洗澡。钟师傅有些犹豫,说每天都用酒精给老头擦背,老人浑身的油腻露出破绽,就在这时,从老人上衣口袋里意外发现一张银行卡,“他大概猜到你不会给他洗澡,所以故意把银行卡藏在这里。”猜密码,去查账,钟师傅的脸色大变,不再寡白,而是白里透红,两颊处甚至有点纷纷的感觉。
  这个故事出自姚鄂梅的小说《母亲大人》。书中有一句话,“人一老,就是垃圾”,深深刺痛着我的心,也发人深省。老,这个字叫人生厌,却又不得不直面,老人的生活就是社会的多棱镜,也是人性的试金石。不管怎样,老龄化社会已经提前到来,第四种生活,已经摆在我们的面前,很多老人正在挣扎中艰难选择,然后转身,投下孤独的影子,没有一点声音。我们该怎样接纳,关系着心底那个大写的“孝”,更关乎着我们未来的路或余生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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