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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啸猿啼破梦中

   □肖复兴
  最初我对于石涛的认知,源自孙犁先生的文字。对于清初画坛巨擘石涛,孙犁先生在《甲戌理书记》中曾经给予一针见血的批评:“此僧北游京师,交结权贵,为彼等服务,得其誉扬资助,虽僧亦俗也。乃知事在抗争之时,泾渭分明,大谈名节。迨局面已成,恩仇两忘,随遇而安,亦人生不得已也。古今如是,文人徒作多情而已。”
  孙犁先生这里所提及的石涛“北游京师”,虽然仅仅两年半的时间,却是石涛一生中重要的一段经历,最能见得他的性格和内心。对于这一经历,孙犁先生未及细说,在其他书籍中,我也未见到更为深入的言说和描摹。这一次来美国,有工夫读美国学者乔迅所著的《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特别留心石涛这一段经历,看他如何为读者陈述和解读。
  我特别注意到,乔迅在钩沉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写到这样几个细节。
  一个是他此次“北游京师”,到底都结交了哪些权贵?我早已知道,石涛之所以选择1690年初这一节点“北游京师”,是有原因的。因为前一年,即1689年,康熙大帝第二次南巡,他在扬州迎驾皇帝时,康熙居然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并叫出了他的名字,这让他感激涕零,也让他从和尚到弄臣的一步跨越的内心欲望蓬勃燃起。而且,这一年,他已经48岁,正处于中年向老年迈进的节点,时不我待,此次“北游京师”,是他夏天里的最后一朵玫瑰。
  乔迅称,此次“北游京师”,石涛主要结交的汉族官员有吏部右侍郎王封溁、礼部侍郎王泽泓、吏部尚书王骘;满族贵胄有清太祖曾孙博尔都、平定三藩之乱的功臣岳乐之子岳端。石涛希望通过这些人能够觐见康熙大帝。他回报给这些人的是他的画作,这些人为他提供衣食住行的赞助,并为他仙人指路。博尔都指点他投康熙之喜好,画好两幅墨竹,再由皇室高阶画家王原祁和王翚分别补石和兰,以此进献康熙。希望皇上痒痒的时候,恰逢其时地递上一个痒痒挠。
  二是失败(石涛点儿背,因此时正值康熙对朝中汉人知识分子掌控最为严密时刻)之后,石涛心灰意冷正欲离开北京时,恰逢康熙召和石涛一样有名的禅僧雪庄(以画黄山出名)进京。但雪庄进京后,并未出现在御前,只是派了另一僧人替代他出席。
  三是石涛离开北京到天津大悲院的途中,巧遇僧人具辉,他正要进京见皇帝。石涛立刻打开行囊,将自己的诗卷展示给具辉看,意在具辉见到皇帝时替他美言。诗卷有十首诗,其中有准备献给康熙而未果的诗,石涛又当场挥笔抄录了当年恭迎康熙时写下的诗行,其中有“圣聪忽赌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极尽逢迎之态。
  四是1692年,石涛终于彻底失望而离京,乘船沿大运河回扬州,在山东和江苏交界处遇强风而翻船。他幸免于难,但所有的行李,包括画卷、诗稿和书籍,荡然无存。
  这四处描写,不知以前是否有人钩沉过,我是从乔迅句句有出处、有案可稽的冷静陈述中,如一篇小说或一出多幕剧,层次明晰,起伏跌宕,看出石涛的际遇、性格、心情和那个强悍的时代对于一个弱小知识分子的作用。特别是同为画僧的雪庄应召进京这一有戏剧性情节的出现,石涛有何反应,会不会心里酸酸的?乔迅没有写。放着皇帝接见这样旁人艳羡不已的机会,雪庄没有领康熙这个情,石涛又有何反应,会不会心有惭愧,还是心有不甘?乔迅也没有写,留白给我们思考。
  再看石涛去天津途中巧遇具辉,知道他要进京见皇帝,立刻翻出诗卷,并当场挥笔补写诗句,毫不觉得肉麻和卑躬屈膝,而是做最后一搏状,看来雪庄给他的刺激并没有让他有什么反思。哪怕只是一抹残阳,他也渴望最后能抓住,做绝处逢生的挣扎。
  或许,这才是石涛最可悲之处,正是孙犁先生所说“虽僧亦俗”。知识分子一心想凭借官方尤其是最高领导人的赏赐进而得到全社会的认可的心理期许,并非石涛一人,也并非康熙年代旧事,便是孙犁先生所说的“古今如是”。
  对于这一段惨败而归的“北游京师”,不知日后石涛做何等感想。大运河翻船幸以逃生的第二年,石涛曾经写给他京城的赞助者岳端四首诗,回顾那一段日子,写到翻船事时,他写了这样一句:“一啸猿啼破梦中”,想来那时他的心情该是凄凉的,也是复杂的。
  重回扬州之后,石涛又活了15年。临终那一年,他曾经画过一幅《徐府庵古松树》,画上他的题诗有句:“自有齐天日,何须向六朝。贞心归净土,留待欲风摇。”他借松树写自己,他人已经回归旧土,却并非净土,依然念念不忘当年“北游京师”“向六朝”之事,还惦记着因风而能够扶摇直上九霄齐天之时。看来,当年“一啸猿啼破梦中”的旧梦,依然未破。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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