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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里,走遍万水千山

     纪虹羽

  《玛丽与马克思》中有一段话:“每个人的人生就是一条很长的人行道,有的很整洁,而有的像我一样,有裂缝、香蕉皮和烟头。你的人行道像我的一样,但是没有我的这么多裂缝。有朝一日,希望你我的人行道会相交在一起,到时候我们可以分享一罐炼乳。”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行道上行走,但总有人注定能看到更多奇异的风景。因为他们懂得如何走更多路,如何欣赏别人的路。
  很久以前我学会了一个道理,人啊,要在书里走路。
  我走过西北的草漠,那里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了绿色大漠,千古一贯地荒着,荒得丰美仙灵,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草木,群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一边是祁连山的千年冰峰,另一边是昆仑山的恒古雪冠,隔着大草漠,两山遥遥相拜,白头偕老。
  我走在紫灰晨光里,看潮水一般的人群漫入绿色大漠。成千上万的囚犯只带着嘴来,本着靠山吃山的信念来吃草漠,吃海子,吃溪流,自然包括吃大荒草漠上一切活物和枯骨。我看到黑鸦鸦的人群里那个身高可观的老浪子,收藏起陆焉识这个名字,他的英国花呢大衣,一套民国初年的《石头记》和曾用语言征服台下一颗颗心的伶俐口齿,在从场部礼堂回来的夜里,用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的头脑,清晰地勾画出从监狱大墙到上海绿树荫翳深处那栋乳黄色三层楼的逃跑路线。活下去为什么?不跑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随着他走过长长的路,路的这一头,他站在横渡太平洋的轮船上,换上了纺绸长衫。身后是他不再有的自由。风卷起他的白色袍褂,像一群轻飘飘的鸽子拂过我的脸。他以为路的尽头是拿侄女和他变魔术的恩娘,是将以她的寡淡乏味锁住他一生的妻子,是陆家老宅里恩娘用核桃油伺候的红木家具。半人高的木制冰箱里用冰块镇着新上市的荔枝和杨梅,镇着陆家太太吃不够的鱼冻,和给陆家小少年开胃口的酸梅汤。我闻到红木八仙桌散发出核桃油的香气,蔫蔫的,殷实得发腻,像要讲一个陈旧得难以追忆,沉重得无可救药的故事。可是这路啊,太长太长。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了西北大荒草漠上的二十年。他身边的犯人争吵斥骂,相互围猎和倾轧,发出乌合之众必然发出的丑陋声音。终使他身上满布的旧时代文人华贵的自尊凋碎一地。可走过饥荒,陪绑杀场和人吃人,经过枯寂中对繁华半生的反刍,他忽然懂了,妻子不是他一生寡味的开端,而是他一生完美的归宿。
  我又走上美国南方庄园门前宽敞的车道,如血夕阳下一望无际新耕的棉田,十二棵橡树庄园里威尔克斯家的烤肉宴。绿裙子绿眼睛的姑娘坐在树下,身边围满了男人。她任性活泼,娇生惯养,连一美元有几美分都不知道。她身边的男人把喝酒打牌赛马视为美德,个个豪爽开朗,对女人永远保持绅士风度。我看到她正卖弄风情,把耳坠摇得叮当作响,希望引起心上人的注意。而她的追求者们灌多了酒,争风吃醋,彼此间嫉妒得发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面前正展开一条艰苦的长路。路的那头,“美好、匀称,就像一件希腊瓷器”的生活一去不返,走过的人也面目全非。
  我看着她失去了一切,却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着。那个身佩香囊脚穿舞鞋的少女不知怎么不见了。留下个绿眼珠目光尖利的妇人。她花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为了不再挨饿愿意去偷去抢去杀人。旧时代过去了,而她除了脚下的红土和心中无所畏惧的勇气,已一无所有。
  “这些事明天再去想吧。不管怎样,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我就是这样,走过了很多路。
  人们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啊,读万卷书就是行万里路。一样是沿路的风景和踌躇路上的心情,一样是带着灵魂找寻生命的春光。
  学会走书里的路,才会更加明了如何走自己的路。
  有句话说,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那么我想,我爱这样从书中出发上路。走遍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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