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辉
恢复高考四十多年了,高考作文命题形式也越来越多。给材料作文、看图作文,话题作文……花样繁多,不一而足。然而在我看来,还是看起来最简单的命题作文,最得考场作文之要义。命题作文,似乎容易贻人以“无技术含量”之讥,然而,出题人若是深恐被人指为“没水平”,从而在命题上玩起了“水平”,可供考生笔墨驰骋的天地就要小了；出题人每动一个心眼,不知就会有多少考生的思路受到本不该有的限定。从这个意义上讲,高考作文命题似乎也该返璞归真才是。
表面上看,命题作文,光秃秃的,没有附带任何所谓“材料”。但材料作文在给定材料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给定了思路与框架；而命题作文,只要所“命”之“题”恰当,就有利于考生激活、调动、组织头脑中积存的材料。由此,命题作文,不仅是对考生文字水平的考查,也事实上成为对考生知识储备及关怀视野的有效衡量。
基于以上理由,我最欣赏的作文命题是1988年高考语文全国卷的作文命题,这一年正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命题作文”:以《习惯》为题,写篇文章,除诗歌外,文体不限。若是放在今天的网络时代,这样的简单到只有不足一行字的命题作文,遭网友吐槽为“偷懒”也说不定。事实情况却是,这样的命题,给了考生足够广阔的自由发挥的空间,各个层级的考生都有话说,且几乎不存在所谓“走题”的可能。写作上再是平庸的学生起码可以“好习惯、坏习惯,摒弃坏习惯,发扬好习惯”来立论；思想比较敏感的考生则可以联系改革时代的时代精神,视习惯为惰性,为改革的阻力。比如,有的考生以新鞋子与旧鞋子作喻,透视改革时代的社会心理,揭橥痼疾,抒写怀抱。1988年的高考作文围绕这一主题佳作迭出。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成为思想风云激荡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标志性事件。
尤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简单的命题作文亦给上世纪八十年代为数不在少的文学少年预留了或者说敞开了无穷的艺术创造的可能性。“习惯”,初一看,我相信大多数考生会选择议论性的文体来写,而只有艺术感觉较为敏锐的考生会想到可以写成记叙性的散文或短小说——写一个跟“习惯”有关或者说可以命名成“习惯”的故事不就行了嘛。有一个流传较广的笑话,讲的是有一个人跟人学剃头,他先前一直是在西瓜上学,每次学完,他都把剃刀朝西瓜上一插,久而久之,竟成习惯。后来,他学成了,第一次给人剃头……我相信有相当多的考生会想到这个笑话,但若是照葫芦画瓢写一个这样的故事,则充其量就是今天“段子”的水平；可贵的是很多考生在诸如此类关于习惯的故事的启发下,创作的短小说却能包含更多的人生的、社会的内容。比如有一篇那一年的满分作文,写的是一个老校长退休了。退休的第二天,他还是习惯性地早早起了床,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骑着自行车朝学校赶。到了校门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退休了,以后再也不必每天到这里来了。这时,他看着校园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听着教室里传来的朗朗书声,产生了对这座校园,对绵绵的过往岁月无限留恋的感情(限于篇幅,这里只能略述其大意)。
这当然不是我读过的关于习惯的故事里最好的(这篇作文稍嫌矫情,虽是满分,文笔也嫌稚嫩),我读过的最好的关于习惯的故事是著名作家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这是一个完全可以以“习惯”名之的故事。有一对夫妇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妻子很高,丈夫很矮。在那个有知识就等于有罪的年代里,夫妻俩双双被打成所谓“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备受摧残。夫妻俩在苦寒的岁月里相濡以沫,其中甘苦,可想而知。也许是他们都曾留学西方,感染了英美绅士风度的缘故吧,每逢下雨天,夫妻俩一起出门,都是丈夫打伞,由于妻子很高,丈夫于是必须把伞举得高高的!后来妻子死了,这在那个年代当然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丈夫活了下来。然而,人们发现,每逢雨天,丈夫一个人出门,可他还是把伞举得高高的(限于篇幅,这里同样只能略述小说大意)!
一个关于习惯的故事,几乎可以说浓缩了一个时代,我们也可以说它撬动了一段多么沉重的历史!冯骥才的小说当然不是高考作文,我在这里提及这个故事,是想说明,再简单再不起眼的题目,理论上也可以产生杰作。题目只是提供一个基点,谨慎出题是必要的,但要真正予考生以自由——这里就是广阔的大海,你游泳吧,只要你有矫健的身手；这里就是高远的天空,你飞翔吧,只要你有强劲的羽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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