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走过大明宫的夹城,走上那青石铺的南北大道,已经不可能欣赏皇家建筑的富丽堂皇,也感受不到皇宫里独有的氛围了。我恍然看见,宽阔的路面上一个挤一个,写满了两个字:权力!当我踩着这两个字走过去的时候,仿佛能听见这两个字在呐喊、咆哮、呻吟。这两个字发出的声音冰冷、黑暗、尖锐、耀眼而残酷。在我的右边就是皇家的飞龙厩,飞龙厩紧依凌霄门,在这里,饲养着几百匹精良的马匹,以备不测。安史之乱中,正是这些脚下生风、跑动如飞的马匹救了唐玄宗,唐玄宗在安禄山即将打进大明宫之时,乘着这些马,出了夹城,西逃而去。尽管战马的嘶叫声急迫、雄壮,响彻云霄,也只是权力的声音发出的影子。因为,在大明宫,几乎是每天、每月、每年都有人为权力而争斗、厮杀,包括皇子之间、嫔妃之间、官员之间、宫女太监之间,每个人都处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
唐肃宗宝应元年(762年)四月十六日的凌霄门之变是又一次权力之争,而且,紧张、恐怖、激烈的程度不亚于玄武门之变。当时,唐肃宗重病在身,被肃宗宠爱的张皇后肆无忌惮,自己无后,害死了肃宗的次子、建宁王李倓,又试图杀掉肃宗长子李豫。由于保密工作没做好,张皇后的企图被宦官李辅国和程元振识破。李、程二人将李豫偷偷藏到了官员不去的飞龙厩(也就是饲养室),并且在紧依飞龙厩的凌霄门布置禁军保护。张皇后派人将大明宫搜查遍了,没有找到李豫,她至死也不会想到太子会在马房。太监将此事报予肃宗,衰弱不堪的肃宗竟然被惊吓而死。李辅国和程元振将李豫送进宫,权力自然到了李豫手中。接下来,杀戮张皇后一干人的整肃就开始了,没有获取权力的张皇后一干人必定人头落地,血染大明宫。李豫虽然坐上了龙椅,但从此开了宦官专权的先例,埋下了后患。
沿着凌霄门前的东西大道向东走三百米左右就是玄武门。如今的玄武门,只复制了几个门洞和上百米长的城墙,不过,千年以前的遗址连同玄武门之变被死死地钉在原地。
我每天散步回去时,都要绕到玄武门跟前,伫立一会儿,凝视那几个比人心更黑暗的门洞。我仿佛能听见权力二字在玄武门的挣扎、哀鸣和欢呼声。据史书记载,武艺十分高超、可一箭穿心的李元吉在那天晚上却没有射中李世民,而被李世民和手下把他和大哥李建成干掉了。兄弟争夺皇位蓄谋已久,尘埃落定却在一支箭头上,在一瞬间。在权力面前,没有兄弟、父子之情可言。权力将情字挤压得无地自容、干枯无力。权力是嗜血的动物。不是李世民干掉兄弟俩,就是兄弟俩干掉李世民,没有回旋的余地。作为后世人,只能在想象中完成那天晚上兄弟们在玄武门外厮杀的场景,只有玄武门静静地记录了权力之争的惊心动魄和血腥残酷。
每逢苦夏,我只能晚上去大明宫散步。白天,顽强的太阳将大明宫烤得浑身烫热,游人无几。子夜前,行走在大明宫,我能听见夜的声音分外妖娆、分外耀眼,是青草,是树木,是花朵,是土地的窃窃私语、微微喘息,也是天籁之音的深奥、私密。一个人走着固然清静,可是,抬头环顾,点点灯火十分幽暗,如同偌大的宣纸上溅上的几滴墨,淡、疏、乱。我竟然有些心怵了,而大明宫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庞大、格外分明。也许是千年以前的宫女在哀怨,也许是一生没有被宠幸的嫔妃在抽泣,也许是哪一个陪嫁的公主在诉说,也许是哪位皇子在呐喊(唐玄宗一天之内曾经杀掉两个儿子)。没有也许,只有声音,大明宫的声音。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向大明宫外走。快到夹城跟前了,我停下来一听,大明宫极其静谧。原来,我听到的只是我的脚步声。我的双脚踩进了唐代,是一种声音；我的双脚离开了唐王朝,又是另一种声音。
我散步的地方只是大明宫遗址,仿佛虚拟的世界。一千多年以前的大明宫只能作为历史,由后代人叙述。大明宫发出的声音,只能由后代人谛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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