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舱位都是单人舱
2019年09月0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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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时,我晕针。那时我试过针灸减肥,银针一插进身体,我就开始心跳、出汗、呼吸不匀,越是想放松想让心境一平如水,越是满眼银光。虽然交了一个疗程的钱,我只去过两三次就作罢了。
  后来,在产科住院时,我溜达到某一产房,一位产妇劈头就问:“你会打针吗?”我摸不着头脑:“什么针?你怎么不找护士?”
  “胰岛素。找了,她们说不归她们。”又游说我,“你敢不敢打?不用找血管,随便一扎就行。我自己是下不了手。以前都是我妈打的,今天她不在。”
  我立刻感觉与她同病相怜。早在怀孕第24周,我便被诊断为妊娠糖尿病,幸而一周后再次检查,诊断改为糖耐量受损,否则,那个需要天天打针的很可能就是我。但是,那肚皮鼓得老高,血管如一条条河流蜿蜒着。那里面可是婴儿呀,万一我失手给扎穿了怎么办?我又摆手又摇头,敬谢不敏。
  另一位产妇是过来人,气定神闲地鼓励她:“求人不如求己。这胰岛素打上了,搞不好就打一辈子……”据说有15%的妊娠糖尿病会转成终生伴随,“难道你一辈子都找人打?”
  她一想也有理,咬咬牙,满脸悲壮,闭上眼,扭过脸,手握针管如握匕首,以舍生忘死的姿态,大义凛然一扎:好,齐活了。
  我不同情她,因为我自己每天都要在早餐送来前,去护士站进行空腹血糖监测。晨光熹微,大部分病房还关着门,睡眼惺忪的我,站在长廊上,等上一位产妇测完。
  我已经驾轻就熟,先撕一袋酒精棉球,把要采血的手指擦干净,再拆一个针头,麻利地装在采血笔上,对准手指——总在这一刹那,我会迟疑一下。怕针,是人类本能吧?《卢浮魅影》里有位游荡了三千年的鬼影,擅长用人类最恐惧的东西来杀人害命。他捕捞你最软弱处,怕什么就给你送上什么。于是,一个怕打针的警探,当他在幻象里看到巨大的针头向他逼来时,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有什么可怕的?一咬牙,按动开关,针尖弹出,无声地刺入皮肉,秒痛,像豁然一惊。一滴殷红的血珠溢出,静静停在手指尖上,像露水凝在莲花瓣上。迅速滴上试纸,留意不要让手碰到采血口或者试纸,温度和汗会污染指数。还有,针头不能扎太浅,否则,血量不够一张试纸,就得再挨一针。
  现在偶尔去医院,在采血窗口看到年轻女孩子紧张地伸手,自己不敢看,一针下去,女孩子“哎哟”叫出声,身边的男孩子急得不知所措。我忍不住轻轻一笑——绝不是幸灾乐祸。有部电影叫《撒娇女人最好命》,说反了,是好命女人最撒娇。撒娇是本能,所有婴儿都曾张着手找妈妈,找保护者、怜惜者,但一次次找不到便会放弃吧?相貌丑陋的东施,手捂在胸口上,也许她真是冠心病发作而不是模仿西施,但她不曾得到救治,相反,全城的人都吐了。谁能面对这大声的讪笑撒娇?只会换来“丑人多作怪”的评语。
  要非常命好的人,才能有人倚靠,随时可以撒娇,连打针这样的小事,都可以哀叫:“我怕……”但即使这样,她也终将明白,人生所有最重要的事,生老病死,无论怕得多么六神无主,都得独自面对独力完成。你是VIP乘客,你坐头等舱,但每个人的舱位都是单人舱,父母渐渐不是你能倚仗的大树,爱人手长莫及,哭泣、软弱、寻觅、逃避……都无济于事,最终,一咬牙一闭眼一跺脚:我能。
  我记得,剖宫手术前,家属在更衣室外止步,大门在我身后关上,医生在手术室里等待。我一个人,惶惶地脱衣服,进手术室,爬上手术台。我已经做好准备,独自迎接生命中的一切可能性。
  有一天,我女儿问我:“是不是当了妈妈,就不再怕打针了?”
  我抱着她,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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