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胃的生猛江湖
2019年10月0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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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倩
  天气转凉,深夜伏案经常饿得不行,于是我就成了泡面一族。谁知,没几天胃里难受起来,翻江倒海,吃什么也没胃口。这天,母亲给做了道小菜,煮鸡蛋拌蒜泥。操作很简单,鸡蛋煮熟、捏碎,拌上蒜泥,再淋上几滴香油,就着馒头,特别好吃,还下饭。我追问,“这是谁发明的?”母亲缓缓地说,“现在不稀罕了,过去在家里下地干活,能吃上顿鸡蛋拌蒜,那可不得了!”她回忆起过去困难时期,物资短缺,吃饭都成问题,经常是吃玉米饼子,有鸡蛋得先给身体弱的吃,根本轮不到自己。
  食物里的年代故事,似乎总是让人惆怅的。因为除了吃,还有记忆——那是融入骨血的精神支撑。简媜是我喜欢的女作家之一,那天晚上我被朋友拉进她的微信共读群,本以为只是书友交流群,没想到简媜就在群里与大家互动,还回答了我的提问。晚上重读她的书,有段关于“胃壁考掘”的食物记忆,令我几度落泪。出生于台湾宜兰的简媜,父亲是个鱼贩子,儿时的她最爱吃父亲做的生鱼片、蒸鱼卷,可以享受芥末的呛味在鼻腔内万马奔腾的兴奋感。然而,13岁那年的中元节前夕,父亲骑摩托车出车祸离世,从此蒸鱼卷在她的食物单上消失,后来她以此创作了感人至深的《渔父》。丧父、学考的双重压力,使她跌入“自虐”的快意中:宜兰一年两百多天有雨,她故意不带雨具,早上淋雨,晚上干了又淋雨,淋雨的同时还不好好吃饭,饱受饥饿、湿雨的双重折磨。后来,她在外面租房备战大学联考,没有钱上补习班,她就自学,一日三餐无规律就凑合。这期间她迷恋上了写作,某天看书痴迷,竟一口气吃了17个橘子。领到稿费后,她就去吃顿牛肉细面,加很多酸菜辣油,一大汤匙的辣椒里有内心的释放,但这何尝不是对胃的伤害呢?
  升入大学后,她最爱吃的是卤鸡腿。但是,要精打细算度日,所以也就偶尔为之。大二的上学期,有一天母亲坐火车来到台大,送来一锅卤猪蹄和鸡蛋,给她庆祝20岁生日。她不顾吃撑的后果,将那一锅卤猪蹄吃个干净以免馊掉,这成为她一生中至痛至爱的铭心记忆。再后来,她嫁给了爱吃水饺的老公,婆家是江南家庭,生活习俗改写了她的“食代”记忆和肠胃喜好。水饺、烤麸、蛋饺、年糕等,摇身变成亲情的围追堵截。带娃、赶稿的时候,婆婆亲手包的水饺就是她的小确幸。经过努力学习,她也学会了制作面食,水饺、煎饺做好塞入冰箱,随时供丈夫、儿子吃。这令她有种浮生若梦的感觉。
  看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其实,一只能伸能屈、酸辣全收的胃就是最好的见证。就像简媜,她的胃所向披靡,见证了每个成长阶段的心酸与负重:儿时过年曾一天吃过8个卤蛋,高三备考时又一天吃过17个橘子,这背后的含泪苦痛和不屈不挠,既是一部五味杂陈的心灵史,也是荡气回肠的成长史。她有个比喻很是形象,把胃比作“粗勇婢女”,“经过几段艰险的航程,跨过岁月、生活、胃口、价值观,乃至于族群的边界,她至今勇猛地分泌消化酶以捍卫我的生存。”粗勇或勇猛的不只是胃,还有永不服输的精气神啊!
  想想,哪个人没有一段血泪交加的胃肠心路呢?汪曾祺先生当年在沽源马铃薯研究站画马铃薯,他画一个整薯,再切开画剖面,最后丢进牛粪火里烤熟吃,他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全国盖无二人。”他的吃,也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
  我生病住院那几年,最长住过半年之久,到了春节放假才回家。为了省下钱治病,每天都是医院食堂的小米粥和土豆丝,清汤寡水,没滋没味。由于大量口服激素药,我特别馋肉吃,什么排骨、炸鸡腿、猪蹄子等,过段时间才能开次荤,而且是整个病房一块吃,就像过节一样喜庆。母亲却顿顿都是馒头咸菜,就这样熬过最艰难的日子。后来走写作这条路,中间写评论那一年多,晚饭点都是在紧锣密鼓地赶稿或改稿,我从未吃过一顿晚饭。单枪匹马在键盘上奔腾,经常弄到深夜,双眼模糊发疼,等过了饭点就没了饥饿感,吃点饼干或面包垫垫而已,时间久了,胃大受损伤。一只胃的生猛江湖,也是一个人的酸甜苦辣。
  在一个动动手指就能下单外卖送到家的时代,吃不再是什么高难度的技术活。但是,难忘的食物里,隐藏了一个个难忘的人、一桩桩泪目的故事,叫人不禁百感交集。而那些或深或浅的“食代”记忆,也会跟随食物的味道浮现出来,让我们和着岁月的馈赠慢慢吞咽,在匆忙赶路中获得足够的勇气,以及御风挡寒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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