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曰春
倔老吕喜欢直播卖山货,人们笑他鬼迷心窍,被手机牵走了魂儿。他不屑一顾,数落别人跟不上时代潮流。
他嘴皮子利落,哪怕一头大蒜也能扯到风土人情。倔老吕很有个性,粉丝稍有质疑,便会吹胡子瞪眼,结果歪打正着,成了不大不小的“网红”。
倔老吕今天上来就制造气氛,说要展示才艺,让粉丝给刷礼物。他往常可不这么干,总觉得讨要礼物跟叫花子没区别。为什么这番“骚操作”?熟悉他的粉丝质问。倔老吕并未直眉瞪眼,反倒卖了个关子。
车把上有个自制支架,倔老吕把手机搁上去,踩一脚油门,农用三轮车好似捕捉到了他的心情,撒着欢儿地往前冲。
路是再熟悉不过了,但先前却是去镇上找茬儿的。
起因很简单。个把月前,上三年级的孙子把京剧脸谱带回家。瞅见是白脸的曹操,倔老吕心里直犯嘀咕,因为曹操是奸臣。他抓起脸谱,要扔进灶膛里烧掉,孙子死活不让。倔老吕心想也罢,这是水道镇中心小学发的东西,免得花钱赔人家。他不但脾气倔,还是有名的老抠门。但这个脸谱,倔老吕却记在了心里。
事后一打听,合着是新来的校长在闹妖。倔老吕精明得很,不直接去学校,怕给孙子造成坏影响,他明白镇政府能管着小学,便去讨要说法。
分管教育的是孙健,告知学校在推行素质教育,用京剧脸谱普及传统文化。倔老吕认死理儿,指责她打官腔。好话说了一箩筐,倔老吕油盐不进。孙健只好双手呈上报纸,说大爷,您瞅瞅,记者都报道了,百分之百是件好事。倔老吕抻着脖子说,净弄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没等孙健搭话,倔老吕直奔主题,说别糊弄俺庄户人,你是党委宣传委员,这就是玩政绩的面子工程。他给出了个难题,让镇政府出面,把孙子转到城里念书。倔老吕觉得分量不够,还声称自己是大主播,要戳穿这鬼把戏,让他们当“网红”。
必须满足老百姓的诉求,退一万步讲,也得给个满意的答复,让老人心顺气顺。但办理转学不符合政策,孙健便隔三差五往村里跑做倔老吕的工作。
倔归倔,倔老吕可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后悔一时脑热。可人要脸树要皮,总不能主动低头认错。如此这般,他愣是让孙健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镇干部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遇到难题决不往外推,孙健头回破例,把情况报给主要领导。此前她刚申请为小学翻新操场,保障孩子们上体育课、做课间操的安全,毕竟身强体壮是提升综合素质的先决条件。
转过天来,倔老吕在苹果园里干活,有个文绉绉的中年人不请自到,蹲下来帮忙薅草,聊到去年果树的收成,笑着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倔老吕感觉心里很熨帖,可来人话锋一转,说小学并非在搞面子工程。
倔老吕警觉起来。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却依然有板有眼地扎在腰间,就认定中年人在作秀。
见他默不作声,中年人依然笑,说吕大叔,先前让你误会啦,我们工作还不到位,接下来还真得给小学上个工程。倔老吕不晓得来龙去脉,心想又念叨“工程”,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倔老吕一言不发,任由中年人在那里念叨,说什么打算请企业为工程出点钱。他暗自窃喜,伸手跟老板要钱可是要犯错误的,便决定从长计议,只等秋后算账。
一眨眼,孙子放了暑假,在家三天两头闹着要回学校看看。倔老吕拗不过小家伙,赶过去一看,校园成了大工地,一片忙碌。他执拗地想,这些家伙们胆子还真大呀,甚至猜测镇干部是想借工程捞钱。倔老吕不再袖手旁观,开始收集证据。
直到前几天倔老吕才消停下来,打起了新主意。这不,他已然抵达学校。熄火、停车,倔老吕取下手机,拉开了架势,说人气聚得差不多了,各位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刷刷小礼物,回头俺全都变现,用来献爱心。
刚好有辆大货车驶入校园,他灵机一动,冲屏幕绽开笑脸,张嘴就唱“五十岁的老司机,我笑脸扬……”倔老吕就势抬头,目光所极之处是教学楼,墙面上是巨幅喷画,有遨游在太空的宇航员,还有一排大字是“办一所黄金小镇里的活力学校”。
倔老吕看得眼眶发热,唱段戛然而止。粉丝们不明就里,还在纷纷点赞,他已经关了直播。
回家路上,途经镇政府,倔老吕放慢车速。他原打算进门找孙健,终究还是没抹开面子,再怎么说之前也牵扯过人家的精力。
“秋后算账”是不现实了,因为他已经查明了真相,镇干部未曾以权谋私,而是开党委扩大会形成决议,以党委政府的名义邀请商会去学校实地参观,筹集了工程款。
想到这里,倔老吕猛然意识到,时至今日尚不清楚那中年人是谁。停稳车,他给孙健发了个信息。对方回复:“大爷,他是谁不重要,能给孩子们创造好的教学环境,才是咱共同的心愿。”
倔老吕没再责怪孙健打官腔,脑子里闪出个念头,要尽快把“倔”的标签揭掉,便在心里算新账。这笔账还真跟秋后有关。
他打好了谱,今年秋上,待孙子开了学,腾出时间来教乡亲们直播,把大家伙都变成“网红”,一起吆喝着卖山货；最重要的是,得把自家卖苹果的钱拿出来,捐给学校。
倔老吕乐呵呵地想,往后再也没人说自己是老抠门了。
(本文作者系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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