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到45岁就属驴了,这是我的家乡固有的一个说道。属驴这年也叫腌唤年,腌唤年的男人很有些避讳,比方回答岁数要刻意绕开,干各种事体都加着十二分小心,有更讲究的还专门束着红腰带用以辟邪。
这说道据说出自乾隆和刘墉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事,是与不是的不必深究,合乎情理的解释应该是,这个岁数的男人正是一生担当最大的时候,双方父母要生养死葬,儿女也该娶嫁,一事连着一事地忙活,让人联想到那负重上坡的驴,步步紧绷,不能一丝稍息。这样的一个年龄节点不好过可又躲不过,人们就只好自欺欺人般地讳而避之了。
今年我也45岁了———我压根不想在嘴上避讳,也不想束什么红腰带,非是自命不凡,一切只源于从小对驴的喜爱。
少时,父亲给生产队赶马车,名叫马车,其实拉车的都是驴。那时,小伙伴们最喜欢的事是放驴,放驴的真实目的是骑驴。驾辕的大白驴健壮又漂亮,因为父亲,我拥有它的专骑权。放驴来回的路上骑着它,随着驴步一颠一颠,十分得意。到了河滩草地,驴吃着草,一伙放驴小子骑在驴身上打仗。我胯下“白龙驹”,头戴柳条圈的金盔,手拿秫秸做成的“亮银枪”,呼喝着大战骑黑驴的“金兀术”。那时,就觉得驴是天底下最好看好玩的动物。
随着长大,逐渐听到了有关驴的许多坏话,比如,骂驴愚蠢、丑陋,还有个犟拗不通性的驴脾气,就很是生气:同为畜类,牛马得人赞誉,为什么驴却遭人鄙视?中学时读《黔之驴》,当时就为驴鸣不平。老虎有凌牙厉爪,是百兽之王。刘兰芳在《岳飞传》里都说,大英雄岳云的战马见到老虎浑身发抖口吐白沫,听听,连个子比驴大、跑得比驴快的战马都怕虎,驴见了虎非但不跑不哆嗦,反而“不胜怒,蹄之”,从这点看,驴还是不畏豪强的勇士呢。虽然最终被吃,也不能说明驴的蠢笨,驴虎相搏,就好像下围棋的和练武术的比赛拳脚一样不公平,让虎驴比赛拉车或推磨,看看谁输谁赢?
柳宗元对驴的这一嘲讽让我大为生气,当时恨不得把他从课本里拎出来狠狠辩驳一番。让人稍慰的是,好在自古以来爱驴者不乏其人。魏晋时的名士王粲,性喜驴,听驴鸣如闻仙乐,因而时常仿叫。他死后,贵为帝王的曹丕在丧礼上率众学驴鸣以示悼念,传为千古名谈。民间传说中,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和智慧化身的阿凡提也都是以驴为宝贝坐驾的。
驴所谓的泼、蠢、犟,细说起来其实都是驴的美德。老车把式有言,铁驴铜骡子纸糊的马。驴比马力小速慢,却能耐粗饲耐久役。蒙着眼拉磨,不是驴愚昧好欺,那是爱岗敬业任劳任怨。老驴忠诚识途,就算车把式醉酒了睡着了,驴也能平安将车拉回家。
驴更是隐士诗人的一种身份表示。“铁马秋风大散关”那是耀武扬威的武将,“宝马雕车香满路”那是豪华竞奢的官绅,“春风得意马蹄疾”那是乍跃龙门的新贵,身躯瘦弱步履舒缓的驴才最适合穷而后工的苦吟诗人。以驴入画入诗或直接画驴咏驴的可随手捡拾。李贺驴背上驮着诗囊,“每遇所得,书投囊中”;“两句三年得”的贾岛只有在慢悠悠的驴背上才能仔细“推敲”出“一吟双泪流”的佳句;陆游阅尽沧桑,行旅中自问着“此身合是诗人未”而“细雨骑驴入剑门”。
遗憾的是,本地以及许多地方是越来越难得见到这可爱的牲灵了,只有一些边远地区现在还在饲役着。那憨头憨脑的小驴驹、一驾三帮梢的驴车、新媳妇红衣黑驴回娘家的景致,只能在记忆深处翻寻了。据说某个饭店的后院有驴,但那却是我极不愿意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