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正月初七凌晨四点,爷爷平静地走完了他八十七岁的人生。爷爷一生虽多灾多难,却顽强生存,他勤劳能干,善于持家,乐于助人,善良正直,被乡邻称了一辈子好人。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一个二十世纪中国农民的标本。
爷爷一生历尽磨难,三次大难不死。他八岁左右父母双亡,他的父亲往上三辈单传,没有近支,缺依少靠。他回忆说,当时给财主放猪,进了冬天还没鞋穿,在山上猪乱跑,他赶紧去追,经常踩到蒺藜窝里,扎一脚底板子的蒺藜,也顾不上一个个去摘,只用手一扑拉,撵猪要紧。他有一个弟弟,五六岁被人打死在街头,一直不知道是被谁因为什么打死的。到后来,他的大姐出嫁,他随着到了外村,他的两个妹妹,被一个远亲收留。童年时期的处境凶险异常,他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日本鬼子占领时期,他十六七岁。一次他和姐夫去外村用小车推粮食,过鬼子的封锁沟,绕道吊桥路太远,两人见附近没鬼子,就把粮食从车上卸下来,一袋袋扛过封锁沟。扛了一半,鬼子来了,他姐夫跑了,抓住了他。鬼子叫他跪在河滩上,枪顶在头皮上,“咔”一声拉上了枪栓,鬼子只要手指一动,他就将没命。这时沿着河滩来了一个骑马的鬼子军官,让他站起来,叫他回去告诉乡亲,以后走路过吊桥,不准跨封锁沟,把
他放了。他回忆说,当时自己也没想到还能活下来。这是他第二次死里逃生。
第三次是在一九六0年大跃进时期,全国性粮荒。当时还在吃食堂,每顿饭每人只有一小勺糊糊菜汤,全家人一共有半小盆。爷爷在院子里种了几墩毛芋头,每次扒几块稍大的搁在汤里在煮煮,全家吃。我父亲兄妹五人,当时都在十岁上下,正是能吃又不懂事的时候,等他们吃完,已是锅干盆净,爷爷只是到水缸边喝两瓢凉水,紧紧腰带就上地干活,渐渐地就撑不住了。他回忆说,饿死一点都不难受,只是嘴慢慢地被糊住了,张不开了。当时请医生要到大队批条子,奶奶拧着小脚,哭着找到大队里。大队干部正在开会,当时的妇女主任说,孙敬文(爷爷的名字)不能死,他死了,那群孩子谁给他拉巴?给开了条子。医生去到看了看,叹了口气说:“饿的,挂葡萄糖吧。”一瓶葡萄糖打了一半,爷爷就张开了嘴。他一辈子都认为,葡萄糖是最好的药。
爷爷年轻时三次死里逃生,晚年又经历了两次大悲。一次是他近八十岁时,我父亲因病去世。当时,我到他住的屋告诉了他这一噩耗,奶奶含泪说:“我们不去了,不敢看。”爷爷目光呆滞,嘴张了几张,也没发出声来。老年丧子,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过了三年,奶奶去世了,又让他悲痛难
当。爷爷奶奶结婚六十余年,相濡以沫,感情很好。奶奶喜欢热闹,年纪大了还经常赶集。奶奶小脚,走路不便,每次赶集爷爷就用手挽着奶奶,从不避人。老头老太太手挽手赶集,这在当时的农村成了一道风景。有时没去,还有人问:怎么没见那老两口赶集?
爷爷一辈子勤劳能干,善于持家。结婚后回老家时,他姐夫给他一点钱他没要,只是从山上拾了一挑子柴火,担到集上卖了,这就是他立家的启动资金。到解放后合作化时,他已拥有了二十多亩地。干活他从不知道累,他曾说,年轻时不知道累是什么。种地种到八十岁,实在爬不动山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地交给别人种。
爷爷一辈子乐意助人。他有一手绝活:苫屋。以前村里的房子都是草屋,易漏。可是经他手苫过的屋,十年不兴漏的,所以找他的人特别多,他从来没说过推脱的话,叫去就去。夏天雨水大,屋漏的多,常常几家排队等他,他一一去干好。有时干完活天还早,他干完就走,连口水也不喝,主人家怎么也拉不住。后来和我说起来时我问他原因,他说,六月地里草疯长,不紧耪自留地就荒了,真没有喝茶的空。村里的草屋,几乎没有不经他的手的。他去世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
爷爷为人正直,不贪小便宜,后来到生产队里看场
屋。在他之前,曾有几任看场屋的,都因私拿公家的东西而干不长。到他去看,从没让人说过不是,干了二十多年,一直到生产队解散。我因此也跟着沾了光,从小跟他住在场屋里,直到初中毕业考学离开家乡,所以我们爷俩特别亲。
二00七年年底,腊月二十六,我去看他。爷爷已卧床不起,他拉着我的手说:“大孙子,你爷爷这回够呛了。”我宽慰他说:“没事,开春暖和就好了。”到年后正月初六,爷爷已近油干灯枯。我们轮流守着。我守到半夜,换去休息,又困又乏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到爷爷身边,和本家的一个大叔说话。夜深人静,我倒了一杯酒,抓了一把花生米,借以御寒。和大叔说起爷爷一辈子为人处世,被乡邻称为好人,这时,屋顶上突然落下一块花生米大的笆泥,正打在我拿酒杯的手指上,我不免一惊,回身看看爷爷,还在呼呼直喘。或许,爷爷在警示我,不要忘了他?其实,我又怎能忘记他?……一个小时后,爷爷静静地停止了呼吸,离开了这个世界。
文/孙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