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著名文学翻译家，学者，亦从事文学创作。现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著有《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落花之美》、《乡愁与良知》、《为了灵魂的自由》。译有《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等日本名家之作凡五十余种。

    也许我去过的县城不多之故，此前我没发现一座诗意县城。较之省城，它像乡；较之乡，它像城。

    沂源，一如其名，沂水之源。地处鲁中“屋脊”，乃山东全境最高的县。

    也许我去过的县城不多之故，此前我没发现一座诗意县城。较之省城，它像乡；较之乡，它像城。洗脚房、练歌房、大药房———几乎所有建筑物都脏污油腻，花里胡哨，功能混乱，比例失调。招牌大过门面，广告多过窗口。不伦不类，不洋不土，不旧不新，穿上龙袍不像太子，两个字：恶俗！加上满地翻滚的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塑料瓶，对人的正常美感简直是严峻的考验。

    可是沂源县城不同。建筑物虽不够时尚，但端庄、整洁、实在，甚至有几分洗练，如衣着虽不入时但素雅洁净、举止得体的女子。我下榻宾馆的对面就是县委办公楼，楼不大，旧了，但旧得恰到好处，有质感，有品格。楼前花树扶疏，曲径通幽，没有大门，没人站岗，工农学商，出入自由。道路也好，直，平，宽，没有垃圾，烟头都没有，尤其路旁粗犷舒展的法国梧桐，无数硕大的巴掌扇迎着秋天的阳光随风颤抖。抖出沙沙的声响，抖出斑驳的光影，抖下一两片黄叶和满地绿阴。晨昏漫步，恍若世外。耳畔仿佛响起邓丽君的歌声：“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但让我收获最多的还不在城里，而在乡村。看完鲁山森林公园，游罢九天洞溶洞，走出牛郎庙织女洞和世界爱情邮票博物馆，我们一家三口告别朋友，决定去真正的乡村看看。看乡村的老屋，看老屋的小院，看村头的果林，看村外的山坡和小河。我把这个主题讲给出租车司机，另外强调一句：我们不是来参观学习的，千万别去“新农村”。

    车以惬意的节奏一路疾驰，几分钟就出了城区。沂水！水流悠悠，一清见底，绝无污染，鹅卵石历历可数。沙洲孤柳，两岸芦花，秋高气爽，白云蓝天。如果不在车中，我真想放声歌唱。很快上了山道、村道。山上树木原本不多，加之高原入秋早，更显得疏朗通透，参差有致，间或一叶飘零，转眼满树红黄。刺槐，泡桐，白杨，银杏，金枫。最好看的是柿子树。即使在半山腰甚至山顶，黄色的柿果都一个个清晰可见，如按在天壁的彩色图钉。温馨，而又寂寥；充实，却又孤独。极具秋日风情。啊，秋天！

    村庄到了，下车步行。看村口石碑：“南麻镇范子裕屯”。山村，小山村，山即是村，村即是山。刚进村就见路旁有一片不大的苹果园。树不高，恣意横陈，对着太阳袒胸露出累累硕果。枝尖有的红了。但更多的呈晶莹的浅黄色或嫩白色，光闪闪，银灿灿，圆滚滚，密麻麻，仿佛带着欢笑忽一下子朝我们扑来、蹦来、涌来。我们实在抵挡不住诱惑，小孩儿率先钻了进去，我们也弓腰进园。一位四五十岁的农妇正在里面摘果。妻掏出一张二十元钞，说明来意，请农妇允许。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城里人，小孩子，进来玩就是了。到果园吃果，哪能要钱呢！”非但不要钱，还主动摘果给我们。那可真叫好吃啊！脆，甜，琼汁四溅，香气四溢，香得我们差点儿抱头在树下打滚。这是苹果吗？世界上有这么好吃的苹果吗？亚当夏娃当年在伊甸园偷吃的是什么果，我原不知道，但此刻我明白了：必是苹果无疑！

    村的确小，房依山而建。墙多为石砌，有的近乎四合院，有的围着木篱笆。篱笆上牵牛花眉豆花仍笑靥迎人，全然不知秋之已至。房前屋后，西红柿和辣椒只剩红果了，白菜萝卜则绿得正绿。鸡鸣野径，狗吠深巷。平和，古朴，自然，真想搬来住。

    出村沿山脚草路前行。山楂树！也是因为刚看过电影《山楂树之恋》的关系，对树沉默良久。苹果林。一位老者在树下歇息。非让我们吃苹果，我们说不吃了，他并不理会，举起拐杖往树上捅去，好几个苹果“哗啦啦”顺坡滚来，小孩儿乐得在荒草中蹦跳寻找。老者看着乐了，乐得像小孩儿。简直是童话！

    折回村头那座苹果园时，农妇仍在。我们买了两大塑料袋，沉甸甸的，少说三十斤。递出五十元钱，农妇却说多了，非要退回二十元，我们赶紧逃开。

    晚间把这一切讲给当过镇长的文化局许局长。局长笑道：“这就是齐鲁之别。你所在的青岛古代属齐国，这里是鲁地。齐人重利，鲁人重义，重情义。”

    义，情义。小城，“伊甸园”。童话。再见，沂源，一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