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报记者 任鹏
穷和苦，是这些孩子们生下来就挂上的标签。
和富二代比，他们自己无法选择这一切：有的失去父母，有的多次被转手送人又跑去流浪，有的靠父母辛苦打工赚钱抚养……
这些八九岁的孩子来自北京市大成学校新星龙人棒球俱乐部。当他们摸起棒球棍时，他们想靠这个改变些什么。
这支由孤儿、底层孩子为班底组成的少年棒球队，半年前为中国夺得阔别11年的世界少年软式棒球锦标赛的冠军。
想成功就要拼命，狡猾，像狼一样在棒球场上抢饭吃。“大胡子”主教练李伟找来这些穷孩子，培养他们的狼性。输了出身不要紧，但要和别人比将来。
在俱乐部打完棒球，这些来自底层的孩子，他们的未来在哪里？对于这点，李伟自己也迷惘。
棒球队的孩子们正在训练。从他们身上体会到的，就是一股狠劲。李伟说，这种狠能够成就他们，也可能毁了他们。
只有穷孩子 才吃得了苦
今年3月，10岁的二狗打棒球整整一年了。
这个河北曲阳灵山镇下岸村的男孩，经常和狗一起玩，村里人都叫他“二狗”。
二狗父亲快70岁了，常年有病，实在养不起他。2005年，保定摄影家刘向阳资助了二狗，受二狗父亲的请求，给他起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字：张向阳。
“愿意打棒球吗？”第一次见面，李伟让张向阳和一群孩子赛跑，就数他跑得快。
“愿意打。”张向阳还不知棒球是啥，就跟着去了棒球俱乐部。之前，他在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免费上学，不再饿肚子。
到了棒球队，张向阳才发现，像他这样的家庭，在棒球队里还算幸运的。
同龄的郝佳琦早来一年。
两年前，李伟应亲戚恳求，去廊坊村里“瞅一眼”，结果发现，郝佳琦这孩子跑得快，力量也行，“是块打球的料”。
“他父亲蹲过监狱，母亲16岁生了他就跑了，爷爷瘫痪在床，奶奶精神上有问题，谁还能管他？”李伟有意无意当着郝佳琦面谈这个，激他发狠练球。
俱乐部有40多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有家庭条件好的，多是家长管不了或担心管不好，送过来的。“十几个是穷孩子，有的父母是农民或在外打工，也有单亲家庭的。再有五六个孩子，家里根本养不起。”
李伟从小寄住在舅舅家时，一家人背着他偷偷炖鸡吃。他吃不着，就去偷别人家的鸡。他是个特别能闹的孩子，是棒球救了他，要不然，不知道会给家里惹多少祸。
青少年时代，李伟用所有的精力打棒球，从小入选国家少棒队、16岁打过世界少棒锦标赛，后因打架被学校开除。之后，他在社会上混，练过摊，手里有点钱，又去美国折腾了四年，2004年成立了这个棒球俱乐部。
第一批，俱乐部从呼和浩特招了3个孩子，其中一个是杨燕勇。
杨燕勇的母亲改嫁后没多久生下他，就送人了。像个烫手的山芋一样，这个孩子被几次转手。再后来，他跑出去流浪，直到在福利院遇到了李伟。
“包吃住、管打球和学习，一个孩子一年收费两万元。条件差的，交一万三、一万，还有交五六千的呢，给点基本伙食费就行。还有的，家里饭都吃不上，哪有钱啊？这种孩子你就得管着了。”
俱乐部在大成学校一栋办公楼三楼，踏上生锈的外置楼梯才能进入。十多间房子，组成了办公区、宿舍区和生活区。一间宿舍里有几张双层床，显得拥挤，稍有凌乱。
中午快12点，十多个孩子放学回来吃饭，拿着比他们黝黑瘦小的脸还要大的饭盆，怯生生地让做饭的阿姨盛菜。
这里真正的孤儿是藏族人强巴仁增，来自拉萨关爱学校福利院。李伟喜欢招这样的穷孩子，虽然俱乐部得给他们倒贴钱。
李伟管这叫“劫富济贫”：有钱人家的孩子交足钱，这个俱乐部就能维持下去。
“穷孩子为什么不能打棒球？给他们个机会，说不定这一辈子就改变了。”
这种“喜欢”有些无奈：富家孩子谁愿意来啊？也只有穷孩子，才能吃得了苦，打出成绩。
要有心气儿和别人比将来
十多座冠军奖杯依次摆放在李伟的办公室兼宿舍的窗台上，有国内比赛上得的，也有国际比赛的。
李伟看得准，穷孩子真给俱乐部打出了好成绩。
2010年，球队获得全国冠军，这些穷孩子才能组成国家少棒队，代表中国参加世界少年软式棒球世锦赛。
回到7个多月前的日本东京江户川球场，中国队封杀对方最后一击夺冠。
这个世界冠军并不让李伟怎么激动。冠军奖杯和锦旗，放在仓库的架子上，盒子上蒙上一层尘。
他更乐意说一说这支冠军队伍的成员。
“强巴仁增是孤儿，杨木羽和吴博涵是单亲家庭的孩子，14个队员里一半多家里条件差，父母不是农民就是打工的。鲍振北条件好点，但爱上网，贪玩，是个问题少年。”
宿舍外墙上，贴着球队的训练计划：周一至周五下课后训练2个小时，周六、周日全天训练。晚上，经常加练。
大成学校一位了解这些孩子的老师说，来自底层的孩子很敏感，家庭无法提供帮助，他们在俱乐部能获得机会，就会更努力地去抓住。
“穷不要紧，你勤奋努力，一定可以得到尊重。”李伟常拿当年在美国听到的一句话激励这些孩子。
2009年1月，李伟的8名球员签约进入职业队———上海金鹰棒球队，俱乐部第一次有了35万元的“转会”收入。8个人里，就有最让李伟操心的杨燕勇。
“我很自豪，穷孩子能找到出路，我感觉比很多大慈善家更牛。”
李伟坚定地认为，打棒球能让这些可能去流浪的孩子走上正轨，没吃、没喝，他们就会去偷、去抢。“他们看到了能追求的希望，至少不会去犯罪。”
“我老给他们讲，出生时不如别人，那是父母的原因，只能靠自己去努力。现在是落后，但我们要有心气儿，和别人比将来。”
你是有人格的别给我跪
训练场上，孩子们有时很怕李伟，凶巴巴地，怕他的大胡子，更怕他的大嗓门：“练不好就别想吃饭。”
李伟对孩子管得太严，外面很多人接受不了。过去，在学习、训练、做人方面，孩子们哪里表现不好，李伟上手就打，打完了再教育。
到现在，杨燕勇还是那个挨揍最多的孩子，鼻子被打出血。
不严，管不住这些八九岁的孩子。对于孤儿、单亲、贫困家庭里的孩子，李伟固执地认为，他们的内心复杂，与年龄并不相符。敏感、自私、压抑，说他们心理有问题不合适，但毛病不少。
“特别是流浪的孩子，油嘴滑舌，在外面交往也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别看只有八九岁。当然，也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李伟点出了张向阳，“他特别会迎合你，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一次，李伟在训练中揍了张向阳，没想到，这孩子噌地一下双膝跪地。“我说你丫是有人格的，别给我跪。你在外面跪，人家同情你，我不吃这套！”李伟训斥道。
只上到小学四年级的李伟最喜欢看的书是姜戎的《狼图腾》，狼的生存法则就是强者生存。“什么教会了强大的蒙古军团？是狼，草原上没有了狼，就没有了蒙古人。”
李伟就告诉这些孩子，打棒球要想打出来，就要拼命，就要狡猾，就得狠，像狼一样。
有些孩子太小，不明白，李伟重新“翻译”了一遍：你要练得比别人强，就得像狼一样，在棒球场上抢饭吃。
这句话残酷，但也现实。
球队只有14个名额，只有打好球才能进，代表俱乐部参加全国甚至国际比赛，再往后，就有机会进职业队；打不好球，就只能看别人比赛。以后的路，谁也说不清楚。
“不比别人强就没有出路，这些穷孩子，你就得给他树立这样一种精神，否则白搭。”
这个月，李伟准备再去一趟内蒙古，挑选几个合适的蒙古族的孩子来练球。
俱乐部里一直有藏族、达斡尔族等少数民族孩子，李伟看中他们骨子里的野性。
“他们可能打球、学习都不行，但执着劲儿比汉族孩子都强，这种性格传染给其他人，就能起到作用。我提醒他们，不要因为穷而低人一等。正因为穷，那种勇气和压抑才能在特定场合爆发。”
不能把这个梦戳破让他们先去追
2月24日，杨燕勇给李伟发了一条短信。
这个敏感的孩子，因为训练出了些问题，不想在上海呆了。
“我回您那去吧，您要是不要，我能干吗就干点吗去了。”苦闷中，内心曾有流浪情结的杨燕勇，冒出这样的念头。
更激烈的一次情绪波动发生在春节前。杨燕勇打电话给李伟，说不想活了。
杨燕勇离开北京两年了，李伟仍像杨燕勇在俱乐部时，做他的思想工作。
“他有很多话憋在心里，不知道能和谁讲。我和他说，长大了，就得全靠自己了。”
事实上，杨燕勇的生活费，李伟还给他出着，尽管徒弟进了职业队，应该拿工资了，但他的身份还是学生，今年也只有17岁。
“我觉得这是件很别扭的事，你说我收了这么多孩子，他们以后的负担都在我身上，我哪有钱做这么多事啊？”李伟摊开双手，突然发问。
杨木羽、吴博涵、张向阳……李伟开始掰着指头一个个数。“你说后面这些孩子，我能帮上他们多少？帮不了他们太多，我只能把他们训练出来送走，以后的路，还是得自己走。”
俱乐部的这些孩子，几年之后要面对两条道路：被职业队挑走，或者再次踏上社会。他们，没法在俱乐部呆一辈子。
“这些孤儿、单亲家庭的孩子、穷孩子怎么办？他们得独自一人继续打拼。”李伟摇摇头。
除非家里有钱了。去年夺冠后，一个冠军队成员离开了球队，“他爹突然发财了，练了4年的棒球也不要了。”
宿舍区墙壁上，贴着美国棒球联盟强队———纽约扬基队明星的海报，击球动作帅气漂亮。
这些明星，是孩子们的榜样和力量。
平时训练，李伟老给孩子们说，好好练，以后就能到日本、美国职业联盟去打球了。
实际上，在国内的棒球环境下，打棒球能成功太难了，更不要说打美国职业联赛了。
“我知道，这样的现实对孩子很残酷，但不能把这个梦戳破。”李伟的想法是，这些孤儿、流浪儿、单亲家庭的孩子打上几年棒球后，即便是进不了职业队，他们也长大了，有分析思考能力，至少安全度过青春期，不会威胁到家庭和社会了。
所以，“我得继续制造这个梦，让他们先去追，追不到，再过现实生活吧。”李伟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