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属五伦,人生在世,不可无友。但自己的朋友,平凡者多,达官贵人少。这或许与自己是“布衣”有关系吧。因自己好文,过从甚密的,又文友居其多。上世纪80年代中,有位老教书同事,造访寒斋,掏出一篇文稿叫我看。看过了,同事问我:“如何?”我捏着稿子,笑着端详:“不错,生活体验,文字根底,都好。”“愿意交个朋友吗?”我点点头,“以文会友,有何不可?”一个礼拜后,寒斋客席上,便多了两位访客。一位是老同事,一位是老同事引荐的新文友。
我注意到新文友,个子不很高,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眉宇间氤漾着那种温柔敦厚,话音低调,却句句砸得实在。便从此起,若不是公务缠身,每逢周末必到,到必笑,笑必聊,聊不离文,文质彬彬。我也知道了,新文友是昌潍师专(今潍坊学院)开校元勋之一,军队转业后到潍坊政协,他叫刘焕勤。挚友不见外,他叫我“陈老师”,我就叫他“焕勤”。焕勤是青州人,少年时代,日寇侵华,受尽离乱之苦。1943年,日寇大扫荡,出身贫苦的小焕勤,不得不随了母亲南行逃荒要饭。娘儿俩,从青州要到鲁南,从鲁南要到苏北,南行一线,一直要到淮南……
周末惯例,焕勤上寒斋,让我看稿子;我则请他讲,当年随母亲,上淮南逃荒所见所闻故事。一个不是多么健谈的人,一旦说起遭遇,真是字字珠玑。他说,要饭到淮南,那里狗多,家家养狗,加上野狗,俨然一个狗世界。上富家主儿要饭,看家狗凶,看家奴更凶,弄住要饭的孩子,没头没脸往死里打。焕勤说着,常眼圈发红,一边露出胳膊腿脚,让我看,叫狗咬的,叫人打的,那么些刺目的伤疤。他说,每日要饭,回到露宿的野庙,母亲掀看他满身的伤口,一边哭一边擦拭,掩泪相抱,娘儿俩泣作一团。
可怜天下父母心。焕勤说,在一个寒天清早,外出要饭之前,娘说,“孩子,今儿天寒,做了件袄,虽说破,穿了总暖和点,来,给我穿上。”儿子让娘给穿袄。这袄,又破,又厚,又硬。问“怎么硬呢?”娘说,“保暖要紧,就怕不硬哪。”小焕勤迎了寒风,要饭去了。日暮而归的儿子,让娘看了又看,摘不下眼来。娘惊异地问:“狗咬来吗?”摇摇头。“人打来么?”点点头。娘自言自语地,苦笑着说,“这就是了……”我问焕勤:“什么意思?”焕勤告诉我:“因为穿了煎饼衣,挨了打不疼,煎饼挡着。”原来,母亲把要来的煎饼叠得厚厚的,放到袄胎棉花的背和胸上,当成马甲,减轻伤痛。世上母爱形式多,像“煎饼衣”却仅见。多么动人的素材呀!我劝焕勤写出来。他写了,发表了,在《人民政协报》上。
我和我的新文友,相交十多年。几乎是周周必见的朋友,一下子大半年消息渐阙,不免心里打鼓。急切打听,方知我那位曾经穿过煎饼衣的朋友,遽尔过世。我以当时未能知讯见他最后一面为恨,沉吟了许久。
陈正宽
●姓名:刘焕勤
●终年:72岁
●籍贯:山东青州
●生前身份:原政协第八届潍坊市委员会常务委员、潍坊市政协文教卫生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