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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女博士的生命感悟
  • 2011年04月04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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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娟近照(本人提供)

    于娟和儿子小土豆亲吻。(本人提供)

    未生病时的于娟。(本人提供)

    本报记者 师文静

    前有来者,如陆幼青在病床上写下《死亡日记》;后有追者,也许还会有人在死亡前选择记录下自己的感受,但于娟将是会被记住的一个。

    于娟,32岁,山东济宁人,复旦大学经济学博士,曾是挪威奥斯陆大学经济系硕士,回国后任职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讲师,儿子刚刚两岁多,她却不幸被查出乳腺癌晚期骨转移,已经失去了做手术的机会。

    记录黑暗是残酷的,更何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之灯一点点熄灭。但这位风华正茂的女博士,却在博客上残酷、冷静而理性地记录下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对健康、财富、亲情等人生追求的感悟。这些提前到来的参悟,也许会对那些仍在苦苦追求的人们带来一种别样的启迪。

    从地狱的隔壁回来

    2010年元旦那天,于娟被诊断为晚期乳腺癌,她长舒了一口气,一家人也禁不住在病房里如释重负地放声大笑:“太好了,乳腺癌,不是肺癌不是骨癌而是乳腺癌。人不能没肺没骨头,但可以没有乳房”

    就在不久前,于娟一家以及双方父母都搬进了复旦大学附近的一套出租屋内。房子年代比较久,但是带有绿意浓郁的小花园,干净漂亮。在喧嚣的大上海独享了一分宁静。

    3月16日下午4点半,本报记者敲开于娟家的门时,她的婆婆正在收拾厨房,妈妈在关着门的卧室里照看外孙小土豆。

    因为癌症骨转移,卧室里走出来的于娟有些驼背,步履缓慢,但是笑声爽朗,语速很快。她说,由于不出门自己便穿成了秋菊打官司时的样子,粉花绿叶红底棉袄,棉裤是左边开岔的,四指宽的红布做的腰带,“如果再用猫步走路才精彩”。

    于娟笑时几乎露出了牙床,毫不顾忌已经呈现暗黑色的牙齿。记者突然想起她在博客里说过癌细胞全身转移后她变成了“乌骨人”,想要追问又止言。于娟注意到了记者的犹豫,她说此前来的人也都纠结于要不要追问她有多痛的事情,现在既然来了就撒欢问吧。

    2009年10月的一天,于娟突然腰痛难忍,初时被诊断为腰肌劳损。12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直没有治愈的她终于被抬进上海瑞金医院的急诊室。

    最痛苦的时候怎样?她说,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痛不及真实的十分之一。

    入院后,于娟扫描后的骨骼像被虫子蛀过的树干,瑞金医院CT室的医生在给她写报告时,由于震惊,放到嘴里的牛排一连掉了好几次。而病理室的医生看到她黑漆漆的PET CT后问“光头”(于娟的丈夫):于娟用什么止痛?当得知她未服任何药物之后,医生倒吸一口凉气说,“正常情况下,一般人到她那种程度,痛都能痛死。”

    由于医生不能确诊是骨癌、肺癌、白血病还是其他癌症,于娟只能在急诊室咬着牙硬撑三天两夜。

    现在回想起来,于娟说那处于地狱的隔壁,不时有病人送到急诊,可是不等大家互相打个招呼,他们就被盖上白布单。

    2010年元旦那天,于娟被诊断为晚期乳腺癌,她长舒了一口气,一家人也禁不住在病房里如释重负地放声大笑:“太好了,乳腺癌,不是肺癌不是骨癌而是乳腺癌。人不能没肺没骨头,但可以没有乳房。”

    但她已是乳腺癌四期骨转移,由于癌细胞扩散到全身重要的骨骼,于娟已不能做手术,只能进行化疗加放疗。

    “化疗的过程不堪想象,一想到化疗我就颤抖,继而浑身酥麻。蚀骨是骨转移,断肠与腐心才是化疗体验。”她说。

    但是她没有哭,“别人形容说刺骨的痛,我想我真的明白这中文的精髓,一日几十次痛到昏厥,但我想,坚持下去,我就能活。”

    也不是没有要崩溃的时候。

    在她最难熬的时候,她将自己的图书和衣服整了整让人扔了出去,企图在别人的生活中抹去一些什么。于娟一直希望穿着旗袍走,她曾告诉自己的妈妈去给自己买。但是,家里没有一个人肯去给她买旗袍。让于娟活下去,是一家人的愿望。

    于娟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在最早化疗时,于娟的儿子小土豆只有十几个月大,他开心地围着妈妈转来转去。奶奶说,“土豆,唱支歌给妈妈听吧!”于是土豆趴在于娟的膝盖上,奶声奶气地唱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话音未落,于娟在得病后第一次流泪了。

    另一次,是电视新闻里说独居老人过世多日才被邻居发现,于娟看了号啕大哭:“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万一我有事,我的父母该怎么办……” 

    “这场癌症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来,索性简单了,简单真的很容易快乐。”

    被迫看开人生的于娟从此人生目标变得简单而明确———活着,专心挣扎努力活着。

    经过三次化疗后,经主治医生的允许,在一个吃了三根虫草的午夜,于娟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第二天她站起来了。

    无畏施反被施

    于娟说,她零星知道布施有三:财施、法施、无畏施。让有困境的人看到我的境遇,便会从内心深处沁出一种小巫见大巫的甜,从而觉得自己的苦不算什么,自己的痛也不算什么,自己正在经历的那些如山挫折其实无非蚁穴而已。无畏施不会让我现实更痛苦,反而会带来很多精神的欣慰与安悦

    从鬼门关闯过第一轮,2010年4月起,在家养病的于娟开始在博客上零散地抒写自己患病期间的故事,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文笔优美,苦涩中充满着嬉戏和乐观。

    “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晚睡,身体都不错,但是晚睡的确非常不好,回想10年来,基本没有12点之前睡过。‘长期熬夜等于慢性自杀’的说法并不夸张。”

    她从理性分析患癌症的原因写起,其中也重点描写了癌症病房里发生的故事。到现在为止,于娟博客的“癌症日记”阅读量已达200多万人次。

    有出版社来找于娟,希望能把她在博客上写的癌症日记出书。但于娟并不热衷:“我不希望大家来注意我这个人,只看我的文字就好了。作者署成猫三狗四都无所谓。”

    “癌症病人固然需要强大的内心,但是家人的安之若素、处之泰然其实堪比良药仙丹,病人应该感觉到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们应有无穷的力量和信心。”于娟在博客上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送给癌症病人的家人们。

    而此时,由于每隔21天就需要注射一支2.5万元的赫赛汀,于娟和丈夫已经卖掉了60平米的房子,父母也卖掉了位于老家济宁的房产。于娟的丈夫光头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副教授,每个月几千块钱的收入,只能维持于娟吃几天的药。

    于娟一位名为郑培源的山东老乡,在网上看到于娟的癌症日记之后,决定为她做些什么。郑培源注册了一个名为“复旦教师抗癌日记”的微博,转发于娟的博客内容,微博迅速得到更多人的关注。在微博公布了于娟的地址后,于娟陆续收到陌生人寄来的信件和包裹,于娟的个人受捐账户也公开。

    而此时的于娟对别人的捐助有些迟疑。“其实朋友们不知道,我的快乐不在于谁能捐我一针赫塞汀,而在于我的文字能提醒奔忙的人要关注自己和家庭,不要去追求虚物浮云。”

    但是后来于娟转念一想,虽然自己仍有些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臭架子,但是需要考虑的是,自己折的是命而不是腰,所以索性坦然接受大家的帮助了。

    于娟告诉记者,她虽然没有把自己交给某种宗教,但在养病期间看了不少哲学和宗教书籍,零星知道布施有三:财施、法施、无畏施。

    她说:“于财施,我俨然是个被施者。法施暂且还没有心力,而无畏施总可以吧,让有困境的人看到我的境遇,便会从内心深处沁出一种小巫见大巫的甜,从而觉得自己的苦不算什么,自己的痛也不算什么,自己正在经历的那些如山挫折其实无非蚁穴而已。无畏施不会让我现实更痛苦,反而会带来很多精神的欣慰与安悦,同为世人,若是有人从我这分罪里得到无畏,那么我这分痛也算没有白痛。”

    让于娟始料未及的是,这种无畏施,让她的周围形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反施场”。于娟说有朋友慷慨解囊,有堂弟阿海想要给她捐骨髓、捐器官。于娟妈妈的农民朋友为她送来一化肥袋子的癞蛤蟆,她的复旦同事也发起了募捐并给她的课题做义工,更有上海画家愿意为其义拍。

    世人何苦辛勤做蝜蝂

    “若天不绝我,那么癌症却真是个警钟。我何苦像之前的三十年那样辛勤地做蝜蝂,何必做拼命三郎。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她说,无论大家是否意识到,一个人走到最后,总是要面对自己灵魂修持的

    于娟说,癌症是她人生的分水岭。“别人看来我人生尽毁。也许人生如月,越是圆盈便越是要亏缺。”

    于娟结婚八年,儿子还不到三岁,此前她已计划好申请哈佛的访问学者,再生个女儿。日子放在2009年10月份之前,工作是多么顺风顺水,生活又是多么充满幸福和希望。

    但此时的于娟已经想得非常明白。她说:“生与死,前者的路对我来说,犹如残风蚕丝;而死却是太过简单的事。不仅简单,而且痛快舒畅,不用承受日夜蚀骨之痛。但是死,却要让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亲人们承受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女之痛。虽然能不能苟活由不得我,至少我要为自己的亲人抗争与挣扎。自戕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我是个母亲。”

    于娟生病后最大的牵挂是两岁多的儿子土豆,有一次,住了20多天ICU的于娟回家,儿子土豆看到妈妈亲得不得了。于娟就在旁边看着他过家家,突然土豆说,“妈妈,相处的时光像烟火。”于娟惊呆了,这哪里像两岁多孩子说的话。

    于娟暗暗发誓,既然我是个母亲,就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让他变成一根草”。她说她要用行动告诉孩子:你的妈妈不是懦夫,所以你的人生里,遇到关键的人与事,要积极争取,可以有失败,但是不能有放弃。

    接受了自己已是癌症晚期的现实,看透了生与死的界限,于娟与自己的灵魂做了一次又一次深入的生死对话,她说生命让自己的人生升华。 

    “三十岁之前的努力,更多是因为自己有着太多的欲望和执著,从没有想到只要活着就好那么简单。”于娟说。

    “若天不绝我,那么癌症却真是个警钟。我何苦像之前的三十年那样辛勤地做蝜蝂,何必做拼命三郎。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

    “在没有意识到生病之前,我想生活过得好一点儿,有物质的东西,让父母感到骄傲。为了实现这些,我就拼命给自己加压、加压。我是从下面一步一步拼上来的,这其中可能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于娟不再笑,沉思着对记者说:“不是说不可以去追求这些东西,但是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你得清楚。”

    但时光已经不可能再重新来过,既然还活着,就要想办法完成未了的心愿。

    于娟曾在自己的病房里成功劝阻了一位企图自杀的患癌女孩,她说等身体再好一点儿,希望能成立一个关于乳腺癌病人心理康复的公益组织,因为乳腺癌对女人的性别伤害非常严重,切除乳房甚至卵巢后,现实中大多数人以离婚收场,这是对病人的二次打击。

    而她在挪威留学时就想开始的能源林公益事业也已经在曲阜的山坡上铺开,绿意盎然,目前由于娟妈妈帮助打理。

    有一天夜里,她对妈妈说:“如果我去了,在上海火化,然后把我的骨灰带回山东,在那片我曾经试图搞能源林的曲阜山坡地里,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至少那里有虫鸣鸟叫清溪绿树,不要让我留在上海这种水泥森林里做孤魂野鬼。”

    于娟说,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患,或许真的将她送进了熔炉,粉身碎骨化为熔浆之后,重塑新生。她不太喜欢尼采,但喜欢尼采的那句话:“凡是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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