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时入仕为官,怀安民济世之情,又不失兰竹风月、山涧林涛的风雅;失意时隐居山林,以布衣之身,过芒鞋竹杖、卧青山望白云的日子。
面对人生进退之际,寄情山林、归园田居,向来是传统文人的一种心志寄托。
比如王蒙。
元四家中,比之黄公望的澄静、吴镇的隐逸、倪瓒的枯寂,王蒙算是华滋蕴藉的。这和他们的经历不无关系。元代异族当政,汉族传统的文人大多隐逸不仕,许多人干脆皈依道教,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即使萧索落寞也自得其乐。而王蒙,作为一代大家赵孟頫的外孙,自幼饱读史书、浸淫书画,虽有林泉之志,却也不拒绝庙堂之高,一边隐于溪山,一边回望市井。特别是在朱元璋建立明王朝之后,他出山入仕,来到泰山脚下,花甲之年当了泰安知府,并有名作《岱宗密雪图》留世。然而,以他的文人心智,混迹仕宦远非吟诗弄墨一般闲适,没过几年,他就因党争株连,瘐死狱中。
内心如此复杂和挣扎,留在画面上的,自然是繁复和迟疑。难得的是,王蒙的繁复里有一种明净和蕴藉,有一种温暖和润泽。
他的画,构图总是满满的,山中有山,重峦叠嶂,树木成林,葳蕤葱郁。而且,他的山水往往是敷色的,有一种生长着的、流动着的气息。这样的山水,一点也不枯索,是可游可居的人间山水。画面上,往往还有山路蜿蜒,板桥过溪,既可以随时走进山中,又不远离外面的烟火。这样的山居日子,过起来还是有滋有味的。
看他的《青卞隐居图》,我甚至觉得山间策杖缓行的士人,其实就是他的背影。
此图采用高远与平远结合的构图,近景是平缓开阔的坡岸,树木茂密,山石嶙峋,在一片茂盛的树林中,有一人正曳杖而行;中段,山势逶迤而上,渐渐峭拔起来,杂树丛生于陡崖,一派沉郁苍秀。山间平缓的坡地上,隐约有茅屋数间,有高士独自抱膝而坐,似乎沉浸于怀古幽情;到了上段,山势愈发峭拔,危岩高耸,溪流成瀑,山岗与树木重重叠叠,密密实实地布满画面,有一种可望而不可攀的威仪之感。
有趣的是,这幅画由下而上依次摆开景物,具有一种扭曲的动态美,似一条龙脉,若隐若现,恰到好处地把繁复的地形景物连为一体,山势虽然前后重叠,但气脉相互贯通,巍然神秀中见曲径通幽。这种“龙脉式”的构图方式,也是王蒙山水画的一大特色吧。
有时候,看倪瓒的画,只是枯笔焦墨,几棵树,几块石头,简静得像他这个人的心境,只剩下无言的天和地了;而看王蒙的画,生机勃勃的,满是树,满是山,把天和地都占满了,却也毫无拥塞之感,茂密中有灵动的韵致。
大概,倪瓒算是“以简见繁”,而王蒙是“以繁见简”吧。殊途同归,遑论高下?艺术与人生,大抵如此。
不过,王蒙的《青卞隐居图》,更重视的是气势。连绵的山,潺湲的水,蓊郁的树,无不生发着郁勃的气息。从传承上看,王蒙是倾心于董源、巨然的画法的,皴擦凌厉,却不枯涩,而是圆转润泽。尤其是树木的画法,以夹叶法和浓淡相宜的墨点写出,一派草木葱茏的景象。就连森森的大山和冷冷的石头,王蒙也是以饱满的笔墨,细致地皴擦,山石丰富得目不暇接。山的气势相近,而风格景致却是径庭,恍惚间,感觉王蒙把世界上的各种山都集中到了画幅里,起伏连绵,郁郁苍苍、繁茂磅礴。
这样的山水是养人的,静下心,就能听见密林中的鸟鸣,听到一唱三叠的流瀑,听到山水的气息穿越自己身体的清音……恨不得,就做了那曳杖缓行的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