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片 本报记者 任鹏
当理论的水流入政治的渠道里时,共产党的建立就是水到渠成了。1921年,就是那样。
因为年轻,“一大”会议上那些激烈的争论,在隔了90年后,依然从嘉兴南湖湖面上清晰传来:“共产党员能做官吗?能———不能———”
在那个时候,没有几个人相信星星之火真的可以燎原。但历史在创造奇迹的同时,也给代表们开了一个大的玩笑。
2011年3月21日下午4点的嘉兴南湖,蒙蒙细雨悄无声息下得正紧,湖边见不到几个人,雨丝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小小涟漪……
南湖东岸,便是嘉兴南湖革命纪念馆。从空中俯瞰,整体建筑犹如一枚巨大的党徽。湖中心有岛曰湖心岛,岛上烟雨楼,与纪念馆隔水相望。
南湖还是“轻烟拂渚,微风欲来”的南湖,烟雨楼还是让乾隆皇帝迷恋得非要在承德避暑山庄仿建的烟雨楼。90年过去了,几个世纪过去了,她们还静静地存在着,一直这样。
然而,90年前某天的一次会议之后,南湖却不是原来那个南湖了。
那天下午也在下雨,只是没有人记得雨大还是小。
“我一个人坐在船头上”
从纪念馆去湖心岛要坐船,船票60元。记者同一队集体参观者乘船同行。
水波荡漾中,一艘穿越了90年的游船就在前面———
一名年轻的女子正端坐船头,清秀温婉。一张鹅蛋脸,让人平地生出愿意与她接近的感觉。可她的眼神却有些怪,悠闲中透着警觉。
这不是王会悟吗,李达的爱人。
她好像是在放哨———喔,90年前的某一天,前面那艘船里正在召开中国共产党“一大”。
那艘船是王会悟让鸳湖旅馆账房先生给雇的。
那是一艘丝网船,属于中号,长约16米,宽3米。船头宽平,船中间有一个大舱,大舱后面是一个小房间,放得下一张铺,上面有漂亮的席枕。
现在它的模型,安放在了嘉兴南湖革命纪念馆入口处。
还得回到1921年8月初,具体是哪一天,现在都已不可考。只知道那天早上9点左右,从上海乘坐早班火车赶到嘉兴的“一大”代表们,来到城内张家弄的鸳湖旅馆落脚。早到的王会悟订了两个房间,让他们洗脸吃饭。
张家弄原是条小弄,石板路面,长约300米,宽仅数尺。在那时,这里是服务行业的中心,戏院、茶楼、酒肆、浴室一应俱全。
鸳湖旅馆是当时比较讲究的客栈,前后两进房子,中间铺方砖的天井上面罩着个玻璃天窗。旅馆的客房用“福、禄、寿、禧……”等字样依次编排。
可惜这一切如今都已找不到,记者去时,张
家弄早已拓宽为大马路,鸳湖旅馆也荡然无存。倒是制作的复原模型放在纪念馆的二楼。
那天,王会悟挺开心,她雇了一天的船,船费才4元5角,细心的她还准备好中午的一桌酒菜,连小费共花了8块银元。
那天,是“一大”会议的最后一天。
共产党“一大”的代表们到船上开会时已经快11点。他们由王会悟带领,坐摆渡船到湖心岛,再由小拖梢船接上游船。
在那艘飘摇的游船上,他们将完成在上海未竟的议程。
90年后的现在,一艘仿制的“丝网船”正静静地停在湖心岛岸边。
一切都与90年前相似,船舱内依旧放着一只烟榻,上面挂有四扇玻璃挂屏。旁边有一张八仙桌,还有凳子。在这艘根据王会悟和董必武回忆仿造的船里,缺少的只是那压抑的口号声。
90年前,“一大”代表们以游湖为名,也是让船主把船泊在烟雨楼东南方向僻静的水域,有二百米远。
就是眼前这个模样,这个距离。
时空转换———
那天的中午,代表们就是挤在这张八仙桌上吃饭。桌上放了一个圆台面,十几个人吃饭也不拥挤。
王会悟没有一道吃午饭。“我一个人坐在船头上。”
那天的湖面上很热闹。五条船中,有一只是城内商户为儿子办满月酒雇的,另一只是乡下土财携眷进城游玩的。到处有留声机唱京戏。
王会悟带了一副麻将摊放在代表的桌子上,以做掩饰。
坐在船头的她,感觉不对劲了,就敲敲船舷。船舱内立刻会响起麻将块碰撞的声音……
那个下午,代表们讨论了事先起草好的宣言,大约1000字,表明了中国共产党的基本信念和立场。
他们离开游船时,湖面上已经是暮霭沉沉。
女校里住进男代表
去嘉兴,也是无奈之举。
“一大”原本在上海召开,可就在最后几天,代表们遭遇了最危险的经历。这距离他们住进上海私立博文女校还不到10天。
王会悟对这次经历非常清楚,代表们在上海的住所,就是她安排的。
1921年6月底,王会悟和李达新婚才两个多月。那年她23岁。
作为一个出身书香门第、求学女校的进步新女性,“五四运动”后王会悟便只身前往新思想弥漫的上海。
在她的同窗中,有一位是茅盾。按辈分,王会悟还是茅盾的表姑。
在中华女界联合会做文秘工作的那年,王会悟邂逅了李达。
进步的王会悟自然熟悉丈夫所做的事情。她见了来到上海的毛泽东等十多人,把他们安排在博文女校住下。
安排代表们的住宿、会址等会务是丈夫交代的任务,这种事情,自然还是女子做比较好。
之所以选定博文女校,是因为王会悟和校长黄绍兰熟识,女校放假了,也有空余的房间。以“北大师生暑期旅行团”要开研讨会为名,王会悟租下教室。
博文女校是幢青红砖相间的两层楼房,王会悟买来草席,铺在第二进二楼教室地板上,代表们席地而睡。
不过,开会的地点又成了难题。在女校里开会当然方便,但两个外国人和一群男客出入女校,很容易引起密探的注意。
1921年7月23日是个周六,天渐渐黑了下来。
法租界望志路当时是条闹中取静的马路。暮色里,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里,闪进十几个黑影。
这幢房子是李汉俊的兄长、同盟会元老李书城的居所。李书城不在上海,这里离女校又近,便被选作开会场所。
90年后的2011年3月23日,这栋二层小楼被脚手架和绿色的纱网完全遮挡。房子早已被辟为“一大”会址纪念馆,为了纪念建党90周年正在修缮,暂不对外开放。
隐约透过绿纱网,倒是能分清正门和后门。当年,王会悟就是在这里,一次次打开门,把代表们迎入一楼最大的房间。
会议很随便,先来者先坐,不讲究座次排序。王会悟在门口放风,监视可疑情况。
陈独秀、李大钊同时缺席给了张国焘一个绝好的机会。24岁的张国焘展现了他的交际能力,在预备会上被推选为主席,主持大会,他提出三项议题:制定党的纲领、工作计划和选举中央机构。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7月30日晚,天气闷热,雨却怎么也下不下来。
一个陌生男子从那扇虚掩的后门闪出,狐疑地朝会场环视。 ?“我找社联的王主席。”那人说。
“这儿哪有社联的?哪有什么王主席?”李汉俊回答。
“对不起,找错了地方。”那人哈着腰,匆匆退出。
国际代表马林是个机警的人,他认定这个人是个“包打听”,建议会议立即停止,大家分头散开。
果然,不到十分钟,几个中法侦探、全副武装的法国兵和翻译便闯了进来。横眉怒目,要马上拿人的样子。
密探是如何知道这里聚集了“危险思想”分子的呢?这和接受共产国际委派到中国帮助建党的马林有关系。
这个出生在荷兰职员家庭的“赤色分子”来头很大,是共产国际“二大”执委会委员,来中国后被秘密监视。
翻箱倒柜足足检查了两个钟头,也没有发现什么。
“看藏书确认你们是社会主义者。但我以为社会主义或者将来对于中国很有利益,但今日
教育尚未普及,鼓吹社会主义,就未免发生危险。”临走前,法国侦探微笑着对陈公博讲。
这样一场变故发生,上海是呆不下去了,去哪里开会才最合适呢?
“可以到南湖包一个画舫在湖中开会。”李达旁边娇小的妻子开口了。她在嘉兴师范学校读过书,南湖风景幽美,游人少,好隐蔽。
代表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这个党叫什么名字好?”
在这些代表中,灿若星辰的“南陈北李”却未参加“一大”。
当时,陈独秀在广州担任广东大学预科校长,为筹集校舍经费奔走,一时走不开而未参加。关于李大钊的缺席,现在一种最主要的说法是,他当时作为北京八所高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的负责人,因忙于领导索薪斗争而抽不出时间。
而实际上,北京小组成员没有预见到“一大”的历史意义。他们接到李达自上海寄来的通知后,认为是一件不大的事情,在组织活动中就没有惊动李大钊。
“当时出席的人……并没有谁想到是去出席一个重大历史意义的会议……我记得会上没有选李大钊。”另一位骨干成员刘仁静在《一大琐忆》中说。
而著名的“南陈”,当时是很有些狼狈的。
陈独秀自从被保释后,他就没有获得完全的自由,离开北京必须汇报。
1920年2月,北风呼啸的阴历年底,正是北京生意人往各地收账的时候。
一辆骡车从北京朝阳门南下。一壮年男子跨在车把上,头戴瓜皮小帽,携几本账簿。车内一中年男子头戴毡帽,身着厨师背心,满是油渍。料峭的寒风中,骡车向着天津急奔。
车上的两人就是李大钊和陈独秀,号称“北李南陈,两大星辰”。
之前,陈独秀和李大钊交往甚多,但他们从没有过如此长时间却又深入的交谈。
“到了该建立共产党的时候了。”在这辆破旧的骡车上,两人讨论建党之事。
一路无人盘问,陈独秀安然脱险到达天津。李大钊即刻购得船票,陈独秀逃往上海。
到上海3个月,陈独秀秘密成立了“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传播“危险”思想、联络进步人士。结识陈独秀不久的李达、李汉俊等都参与了进来。
这年春天,一位身份特殊的俄国客人拜访了陈独秀。
来人正是俄共(布)远东局全权代表维经斯基,这个化名为吴廷康的“中国通”还带来李大钊的一封引荐信。
李大钊对维经斯基此行介绍得很清楚:代表共产国际联络中国共产主义运动领袖人物,了解中国革命发展的情况。
实际行动很快就在这次会面后展开。
1920年6月,一群“思想最激进、思维最活跃的中国人”在维经斯基的参与指导下,酝酿成立共产党早期组织。
这个党叫什么名字好?叫“中国社会党”还是“中国共产党”?又是一番争论。
陈独秀拿不定主意,写信征求李大钊的意见。
“就叫共产党。”
随后,共产主义小组在上海、北京等地陆续建立。
台子搭建好了,名字起好了,大戏就该上演了。
“一大”会议上的争论
因为年轻,也正是因为年轻,“一大”才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气质:争论。
当时,全国50多名党员。参加“一大”的15人(13名代表与共产国际2名代表)中,最年长的何叔衡45岁,最年轻的刘仁静只有19岁。
巧合的是,毛泽东当时的年龄,是所有人的平均数:28岁。
会议最初,气氛是平静的,后来,就开始了争论。
在第一个纲领中,第14条比较特殊。在俄文译稿中,表述为:党员除非迫于法律,不经党的特许,不得担任政府和国会议员。士兵、警察和职员不受此限制。
想不到这个问题,竟引起了激烈的大辩论。
陈公博主张可以,他当时在广东担任“宣传员养成所”所长,陈独秀更是担任“广东省教育厅长”这类的大官。他们认为共产党员做官没有危险,还建议挑选共产党员做国会议员,但须在党的领导下工作。
第三次会议没有争出结果,第四次会议上的辩论更激烈。
一方坚持认为,采纳国会制会把共产党变成黄色。为了不允许同资产阶级采取任何联合行动,应当在国会外进行斗争。
而另一方认为,利用其他被压迫党派在国会中的联合行动,也可以取得成就。
至于党员是否应该做官的问题,代表们一致认为不应该当部长、省长,一般不应当担任重要行政职务,但可允许共产党员当类似厂长这样的官。
问题最后被推到了张国焘面前,他也拿不定主意,便让毛泽东、周佛海“把大家的发言都记录下来”。这次会议暂时不作结论,留到下次代表大会去解决。
空前的开放氛围弥漫在“一大”召开过程中,不同意见的人都在争论,谁也不愿轻易让步。
无法预测的命运纠结
私下里,几位代表彼此之间的评价,也有些微妙。
在王会悟的回忆录中,她认识的张国焘“星眉剑目、能说会道,灵活且活跃”。
张国焘对李达有这样的评价:“有一股湖南人的傲劲,与人谈话一言不合,往往会睁大双目注视对方,似乎怒不可遏的样子。”刘仁静则是“埋头于书本的青年……逢人便滔滔
不绝地说教。”
张国焘对陈公博似乎有些微辞:“带着他的漂亮妻子住在大东旅社,终日忙于料理私事,对于大会的一切似乎不甚关心。在一般代表心目中,认为他像是广州政府的一位漂亮的青年政客……大家笑陈公博是个弱不禁风的花花公子。”
圆滑乖巧的张国焘还从李达、李汉俊处,察觉出与马林之间的关系不那么融洽。
在张国焘的回忆录里,“马林和李达也许是两个刺头,恰好碰个正着。(李达)对马林印象不佳,不愿意让他干预大会的事。”
陈公博对张国焘的印象也不见得有多好。
“张国焘说李汉俊是有问题的,他的主张不是列宁理论……我们在他家内开会,他似乎有些恐慌。他愈恐慌,我们偏要在他那里开会。”陈公博听了这句话黯然不答,“心想……我以为同志间应当相见以诚,相规以义才对,国焘这样做法,简直是和汉俊为难,连同志的安全都不顾……”
陈公博还认为张国焘“不免趾高气扬,那时是没有主见的,一切都唯俄国代表马令和吴庭斯基(马林和尼柯尔斯基———记者注)马首是瞻……”
对于这一点,张国焘倒有说法。他说自己对马林“也只将他当做一个顾问,并没有遇事向他请教。这些情形似乎使他感觉受到冷遇……”
“一大”上,张国焘很活跃,而毛泽东表现得稳重而沉静。张国焘是大会的主席,毛泽东只担任记录,且只作过一次发言,介绍长沙共产党组织情况。
虽然交流不多,张国焘觉得“毛泽东也脱不了湖南的土气……在大会前和大会中,都没有提出过具体的主张;可是他健谈好辩,在与人闲谈的时候常爱设计陷阱,如果对方不留神而堕入其中,发生了自我矛盾的窘迫,他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争吵而开放的“一大”结束了,开得默默无闻,在那个时代,还没有几个人会相信这些人真会创造奇迹。
可历史在创造奇迹的同时,也跟这些人开起了玩笑。
“一大”代表中,陈公博和周佛海一生多变,脱党后投入国民党,成为大员。但此后却叛国投敌,成为中国的二号、三号大汉奸,最终难逃一死,一个被枪决,一个病死狱中。
张国焘后来投靠国民党,成为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敌人。82岁在加拿大老人院离世。
如同鲁迅所说,“因为终极目的的不同,在行进时,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
“一大”那时,毛泽东还未完全崭露头角。王会悟和丈夫常见“白面书生”样子的毛泽东在博文女校走走想想,挠首寻思。李达后来回忆说,毛泽东苦心思索,同志们经过窗前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都不曾看到。有的人不能体谅,反而说他是个“书呆子”、“神经质”。
“殊不知,他正计划着回长沙后如何推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