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善  

    我的家乡在鲁西平原。在大运河由北向南的拐弯处，隔河两岸的两个村庄，一个叫东枣林，一个叫西枣林。这两个名副其实的大红枣之乡，长寿老人很多。

    听老辈人说，自从满清时代，这里的特产———熏枣就远销南洋各地。若是个头大、纹路均匀的熏枣，一市斤能换回七八斤粮食，在那个时候即便是天气大旱，当地也不会闹饥荒，因为枣树的习性是喜旱怕涝，雨水越稀少，枣儿结得越多，且不会落果。一旦遇上干旱季节，即便庄稼收成不好时，那大红枣儿却是丰收年，能够“以枣补欠”。枣树上结的枣儿在未成熟前，只要一长成个头，微微泛红时，俗语叫做“烤火”，就可以生吃了，又脆又甜。等大红枣儿成熟后，各个家的房顶上、院子里都是铺满晾晒。种枣树多的人家，收获大红枣后，干脆不往家里运，就在田头路边上晾晒，任凭行人品尝，在当地这就叫做“红枣红枣，看见就咬”。不管是大人孩童，你能吃多少就尽量吃多少，枣树行的主人脸上笑嘻嘻，从不过问。由于东西枣林的枣树特多，枣花蜜又是当地的一大特产，每到枣树开花时节，各个枣树行里都会有数箱乃至十几箱蜜蜂，酿成的蜂蜜家家户户装得个盆满钵满。

    我的曾外祖父家在东枣林。曾外祖父年轻时，曾经在天津卫的稻香村糕点厂当过几年学徒，学会了制作糕点的手艺，年龄稍大回到家乡后，自己开办了糕点家庭作坊，糕点的主要原料之一蜂蜜，都是自己养蜂得来的优质枣花蜜，做出来的糕点，味道特别独特，每年秋后糕点作坊开张时，我的曾外祖父都是将头一炉糕点摆上街头，让乡亲们随意品尝。有时路上外村路过的人，他也是盛情邀请人家尝一尝。当有人怯生生地说：大爷，我可不认识你呀？曾外祖父都会两手一摊，笑嘻嘻地说：你尝了我做的糕点，咱不就成为好朋友了吗？同时，他还会在那张长方桌上放上一把大茶壶和十几个茶碗，让乡亲们边吃、边喝、边聊，其乐融融。

    那个时候的大运河，水质清澈，昼夜哗哗流淌，没有任何污染，蹲在河边可见鱼跃虾跳，引得不少人前去垂钓。我的曾外祖父没有上过学，他却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老人一生崇拜孔孟，祖辈流传下来的家训是“仁义礼智信”，做事要讲良心。曾外祖父九十多岁时，依然身板硬朗，非常健谈、笑声爽朗。他常说：人只要心里别存住事，自己没有心病，身体就不会长病！记得他九十八岁那年，依然腰腿灵便，长长的银须在胸前飘荡，虽然他走起路来步履稳当、不摇不晃，可他还是挖了一根鸡蛋般粗的枣树根，自己做了一个“龙头”拐杖。他那根拐杖对他来说只是个摆设，高兴了就抡起来挥舞一番，自己找个乐子，逗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我在聊城的山陕会馆念中学时，曾外祖父已经是一百零八岁高龄了，除去耳朵有点背外，没有任何老年人的病症。尽管已是儿孙满堂，家中里外概不用他操心，老人却依然闲不住，只要天气好时，他便到枣树林里去转悠，看绿柳红花，听鸟儿欢唱，终日乐呵呵的，来了兴致时，还会唱几句河北梆子《大登殿》：“金牌调来银牌选，金殿上来了我王氏宝钏……”

    在当地的民风中有一个习惯，就是人过了百岁以后，从不说出自己的实际年龄，至于为什么有这个忌讳，谁也说不清楚。我的曾外祖父走在路上，只要遇到有人向他张口，多是问候或祝福，他就以为打听他的年龄，这个时候老人会举起右手，将食指弯成钩状，翻转一下，微笑作答，他的意思就是“我的年龄不算很大，今年才九十九岁呢！”

    有一年学校放寒假后，我陪着曾外祖父去村外他的枣树行里晒太阳。当一老一少闲聊时，我对他老人家说：老姥爷，我记得你说过，你自己是清朝道光三十年生人，属狗的，对吧？老人微笑点头称是，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子记性真好！我看着曾外祖父心情不错，想跟他开个玩笑：我在学校查了一下历年对照表，清道光三十年，是公历的1850年，今年是公历的1958年，这样算起来，您老人家应当是一百零八岁了，对吧？曾外祖父听到这里，脸上露出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片刻之后，他用手指头轻轻弹了一下我的脑门，你这个鬼小子，书念得多了，回家来揭我的老底啦！他转而又频频点头，算是默认了自己一百零八岁的年纪……

    我们那个地方长寿老人很多，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听人们说过，光东西枣林两个村里，不足百户人家，活到九十岁以上的就有六十多人，年龄过百的也有十几位老人。这其中虽然年龄过百，精神依然矍铄、尚能到处走动的当数我的曾外祖父王汉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