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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我没有最喜欢的书
  • 2011年06月18日 作者:
  • 【PDF版】

    董桥近照

    梁文道近照

    专栏作家梁文道深谙访问之道,在做《读书好》专栏时,“有意识地”访问了不少他“感兴趣的人物”,选人物的标准是“有想法”,这些人物包括董桥、舒国治、十年砍柴、哈金、黎智英等。《访问:十五个有想法的书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是这些访谈的精彩记录。在这本书里,读者看的也许不是梁文道,而是梁文道与这15位大家的智慧火花。

    董桥是当代华文世界里第一流的文章大家。虽长居香港,担任报社社长,却极少接受媒体采访。难得他肯聊天,梁文道本想请他谈一谈他最喜欢的书,不料他却说:“我没有最喜欢的书。”

    董桥,福建晋江人,1942年生。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曾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多年。历任《今日世界》丛书部编辑、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制作人及时事评论、《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等职,现任《苹果日报》社长。董氏文笔雄深雅健,兼有英国散文之渊博隽永与明清小品之情趣灵动,为当代中文书写另辟蹊径,深获海峡两岸三地读者倾心喜爱。

    梁文道,1970年生于香港,少年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撰写艺评、文化及时事评论,并曾参与各种类型的文化及社会活动。曾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之职,现为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主持人,凤凰卫视评论员,多家报纸、杂志的专栏作家。

    《访问:十五个有想法的书人》

    梁文道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4月出版

    读书:书跟漂亮女人一样,距离远一点看,很迷人

    梁文道:董先生,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不可能介绍你最喜欢的书,这是为什么?

    董桥:因为老了,我就觉得没有一本书是最好的。在我们老人家心里面看,好书无非就是里面有一些段落好,它不可能全本都好。比如说季羡林的书我肯定会看,它好就好在写出了那一代人经历过的气氛,气氛是好的;然后是那些资料,对我们下一代人写东西有用。

    杨绛的东西也是一样,文字当然好。但你说她的书算不算是经典?根本没有经典这回事,书好的都是某一个段落好,某一个chapter(章回)好,或者是某一个conclusion(结论)好,它不可能完美。包括现在所有的经典,英国的、美国的,海明威也好,当你全部再重看的时候,就会发现瑕疵。

    季羡林、杨绛这些作者的书,我一定很仔细去看,在我这年龄的人看起来,就是给我们一个启发,他的文章写得那么淡,你自己写的时候怎么去处理呢?你会不会走他那种淡的路呢?你走不走得了呢?这个是我想的东西。

    我发现,每一本书跟漂亮的女人一样,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会心动,会想抱抱她,可是我不会想到要跟她结婚。当你靠近她的时候,你总是会发现一些缺点,你距离远一点看的话,很漂亮,很迷人。书也一样。

    梁文道:你是不是年纪大了以后,眼光挑剔了?

    董桥:所以这是老年的悲哀,也是老年的bonus(意外收获)。悲哀是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因为你看到的人生,不是那么容易就有joyful(快乐)的东西在里面;它是你的bonus(意外收获),因为人生不可能是完美的,就等于一本书不可能从头到尾,from cover to cover(从头到尾)都是完美的,这是不可能。

    所以你现在要我推荐好书,像给学生写书单,我就会叫你自己去摸吧。嘿,老了就狡猾。至于我下一代人写的书,我大概挑来看,不是吹捧谁,陈冠中的我会看,你的我会看,马家辉的我瞄一瞄,陶杰的东西我天天在报上看,没有了。

    大陆呢,老实说,文字写得好的,真的没有几个,就像陶杰讲的,他们的文字污染了。比如说像陆灏这样子算很好了,能够在六七百字的专栏里面,安排成这样的一个叙述。

    可是,我也不能要求年轻人太多,你们的文章每一篇里面有多一点自己original(独创)的看法就好。可是怎么样把那点originality(独创性)化在你的

    文章里面呢?这是我一路想说、正在做的一件事情。

    我现在看书不留书,看完后我就送给会喜欢它的人。这样感觉上可以保持我的originality(独创性),我会受它的影响,可是我不要它摆在我身边,我写文章的时候就不会受它影响。

    文章:我完全没有包袱,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梁文道:写作的人当然也会看很多书,但是刚听你那么讲,我觉得你是完全自觉地从作者的态度去看。比如说,你会很留意人家的文章怎么安排,然后再问自己,换了是我会怎么写。

    董桥:书在我手上,它的作者死掉了,我就像在瞻仰他的遗容,他的遗容很静,一点都不动。这时我的感觉会很灵敏,如果他写得不好,我看两眼就扔掉;写得好,我就会试图感觉他写的时候在想什么,他想怎么样安排。有的作家好在哪里?好在他肯经营,而且他让你看到他的经营。过去所有的理论都说不要太经营,错了。那要看你的斧痕有多深,太深太露就不好,有一点斧痕才看到价值所在。例如杨绛的文章,看多了,我发现真的有斧痕,她的东西一定改过。后来我问她,她果然说有。我想就是这样,再平淡也要有经营。

    至于张爱玲,我真觉得她好,她好在不怕把她自己全部摆进作品中。她是一个现代人,同时又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人,那是我最怀念的时代,她把自己那个时代完全放进她的书,她的文章,她的每一句话里。她又是个天才,不是因为她的小说布局好、故事好,而是她的文字好。她能够在某个地方巧妙地放进一个灵敏的观察,很平易简单地就写出来了。你看的时候简直想哭,为什么会有人看到这个东西?

    白先勇也好,可是白先勇的好跟张爱玲不一样。白先勇是一个贵公子,穿着很整齐,随着月亮出来,然后走到院子去,跟朋友聊聊天……他会很在意在这个庭园里面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这个庭园这个环境给他什么感觉,他都会写得好。张爱玲不同,她可以到处钻,她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她成了一个鬼。人家看不到她,她却在整个院子里走来走去,什么都看到了。然后她挑一样东西来写,就像摘一朵花,随随便便。这就叫做落花流水皆文章,真不容易。

    梁文道:但她的东西翻译成英文就不行了。

    董桥:当然不好,那种感觉不能用英文讲。再从这点说下去,我现在怎么看英文书?又为什么坚持看英文书呢?因为我要那种感觉,那种真正懂英文、

    进到英文世界里面的感觉,这正是现在中国作家最需要的一种东西,就是进入他人的世界。

    但进去好吗?进去不见得好,进入哪一个时代的世界,又是一个学问。你要进到现代的纽约、伦敦、巴黎,跟你要进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纽约、伦敦、巴黎,完全不一样,对不对?所以大陆很多朋友跟我讲:你们真好,懂得外国语言,你们的文章就有特别的感觉。我承认,因为我懂外文,而且很深入地懂,我就能感觉到那种脉搏。这段过程是很痛苦的,我真的死命去啃。我在伦敦八年,发奋去读的有十几个作家的书,我一本一本地看,Jane Austen(简·奥斯汀)、Charles Dickens(查尔斯·狄更斯)……

    梁文道:回想起来,这批经典作家之中你最喜欢谁?

    董桥:毛姆。我十三四岁就看毛姆了,当时看了就扔掉。现在再看,“I am a storyteller(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这句话我永远都会记得。Storyteller(讲故事的人)是作家必须记住的一个很重要的、很基本的想法,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storyteller(讲故事的人)的话,你不会写得好,你的文章不会好。“I am telling you a story(我正在给你讲故事)”,你这样想的话,你的铺陈完全不一样。

    梁文道:好像现在已经没有人看毛姆了。

    董桥:连找也很难找,我为什么要从头看他呢?因为他很会讲故事,我就看他的故事,我看他写的人,就像我在英国接触到的所有英国人,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有的时候当我自己写文章想要经营一种比较English(英国化)的东西的时候,我闭上眼睛也会感觉到它。

    还记得《人性枷锁》吗?讲到Philip(菲利普)小时候在学校里被人家bully(恐吓),我想到我在英国的时候,我的孩子被人家bully(恐吓)的情况,那种感觉很真很真,跟他写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写得那么简单,可就是那么动人?难啊!只有半页,要是把它延伸到一页、两页的话,一定完了。他肯定是删了很多东西,留下来的就很珍贵了。我就记着这点,对我写文章会有用。现在的文章都不能写长,1700—1800字的文章,你要怎么样经营,那是很要命的东西。

    梁文道:文章是不是你现在,甚或是一生致力去追求的一个事业?

    董桥:不只是追求,它还是我一生里面最enjoy(喜欢)的一种exercise(训练)。我不会期望人家怎么看,我enjoy(喜欢)我自己as a writer(作为一个作家)的private life(私生活),跟我读书一样,是一个很私人的事。

    梁文道:通常报纸文字是一种很

    straight forward(直截了当)的文章,你现在写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的时候,会不会担心很多读者说看不明白你的东西。

    董桥:八九年前因为我在写社论,我还会考虑到这个。但是现在我完全不管,你看懂也好,看不懂也好,我不管。我完全没有包袱,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as a senior citizen(作为一个资深公民),I have a privilege(我有特权)。

    做人:一个作家跟一个人一样,必须没有任何居心

    梁文道:你觉得香港在华文世界里会不会比别的地方特别糟?

    董桥:不是特别糟,而是特别叫人遗憾。她底子好,有充分的条件,很多人都懂外文,先天条件很好。叫人遗憾的是还没有一个人、一个老师可以感化一群学生,去淘这样可贵的资产。你有英文的底子,你有那么多的窗口看外面的东西,你有最自由的资讯在里面,却没有好好用到。人家很多文字都看不到,没有那么自由……

    然后文字又被彻底污染了。你说大陆有什么好作家?都是些老作家,其他人真的看不下去。一个作家不能有居心,一个作家跟一个人一样,你必须坦荡荡,没有任何居心。

    梁文道:什么意思?

    董桥:是做人的居心,做事的居心,生活的居心,完全在你的计算之内,在你的calculation(深思熟虑)里面,如果做人做得那么calculative(精于计算)的话,人会有价值吗?

    梁文道:近年大陆重新流行胡适,你觉得如何?

    董桥:我想起1961年在台湾,胡先生到师范大学演讲,我跟同学躲进去看他上课,胡先生那时候很老了。从小看那么多胡适的书,突然他就在你面前。胡先生很潇洒,讲话也很温柔。那天天气冷,他看见有个女生坐在窗口旁边,他就走下来,把窗关上,轻声问一句:“冷吧!”然后回去再讲。

    又有一次在“中央研究院”,他死前不久。我们看到胡先生走过,主动对着我们这些年轻人招手微笑。

    这个人真是动人,他不是漂亮,他是真正的胡适之,形容间有一种很坚定的信仰在里面。这些民国的老人家真的要重新捧出来,因为中国不能这样断掉。因为他们是比现代的中国人更有价值的中国人,因为他们曾看到另外一面的世界。

    (节选自《访问:十五个有想法的书人》,小标题及英文注释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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