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聿七

    当南京新年的第一股寒流夹杂着雪花吹进年久失修的木质窗户时，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裹在身上的棉被，然后猫出几根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不得不承认，我现在的的确确是一个穷作家，在大三那年我毅然决然地离开南京B大，背着一个旅行包、夹着一部笔记本在这个城市颠沛流离了将近一年。

    顾小威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我随意地喂了一声便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腾出手继续写我的小说，手机那头滔滔不绝的一大串话我只记住了一句，“林雍，敢不敢和我交往？”

    这句彪悍的对白在我头脑中滞留了三秒，脸上敷着的黄瓜扑腾掉了两片，“顾小威你是疯了吧。”

    我按掉手机，随手拿起电脑旁边的一本书朝着摇摇欲坠的窗户砸过去，正中窗户木框里那块唯一尚存的玻璃，其他框框里的被杂乱透明胶粘着的报纸也纷纷掉落，顿时狂风暴雪像冲破城墙的千军万马般呼啸而来，报纸和雪花满屋子飞扬。

    天晓得，我只是想发泄一下而已。

    这时候顾小威拿着一把斧头一把锤“屹立”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

    “靠，你在隔壁呢，干吗还打电话给我。”

    “就这天气还敷黄瓜的，恐怕全南京就只有你一个人吧。”顾小威没接上我的话，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镜，蓬松松的刘海被寒风吹得凌乱不堪，“你窗户都坏成这样了，我帮你换一个吧。”

    我看着顾小威有点消瘦的背影和熟练的动作，顿时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回忆不自觉地追溯到从前。

    那年刚离开南京B大时，我身无分文，耷拉着耳朵坐在雨花台石阶上打哈欠。一个抬头，便对上了顾小威黑框眼镜后面温暖的目光，那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像领养小孩一样把我领到他的地盘，哐啷一声把我的行李重重地放到他的房间。

    “走，我带你下去吃东西吧。”我傻愣愣地跟在顾小威身后。

    顾小威静静地坐在对面看我以极其彪悍的吃相把一大碗鸭血粉丝在十分钟内吃个精光。

    “还要吃吗？”

    “嗯，还要一碗馄饨。”

    “你……没地方去吗？”

    “无家可归。”我说。

    “我隔壁的一间房正没人住……”

    就这样，顾小威顺理成章成了我的房东，说是房东，旗下也就只有两间房，还是当年拆迁时被忽略掉才得以幸免，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上大学的顾小威，坚决地认为有朝一日这里的房价会上涨，就连他父母都已经放弃这块地而去北京安新家，他也毫不动摇。

    生活的那种小小的平淡日渐扎根，我不再抽烟，不再喝酒，不再日夜颠倒，不再抱着一大堆的货物到处闯荡，不再到处躲警察，不再为生计到处奔波。

    顾小威允许我稿酬不够的时候可以不交房租，而我貌似每个月的稿酬都不够……

    “喏，修好了。”顾小威得意洋洋地看着我，随即被我质疑的目光逼了下去，“虽然修得不是很好看，但勉强能挡住风，应该可以……”

    “顾小威。”

    “啊？”

    “我们交往吧。”

    顾小威一个愣头青模样杵在那里，随即拿着斧头锤子满屋子欢呼。

    漫天飞雪的南京，顾小威带着我肆无忌惮地满大街乱窜，似要消耗一整天的喜悦。

    “去你最喜欢去的咖啡厅吧。”

    纯纯咖啡厅是顾小威最经常去的咖啡厅，当吧台的一个服务员看到顾小威时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而那阵刚上眉梢的喜悦立即因为看到我

    们的牵手而消逝。

    一个女人要整另外一个女人很容易，只要勾搭上她喜欢的男人。

    “她叫纯纯，是这家咖啡厅老板的女儿。”

    我勉强向纯纯挤出一丝笑容，拉着顾小威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

    其实我讨厌那些林林总总的咖啡，却鬼使神差地对顾小威说，“我们以后经常来吧。”

    顾小威讪讪地点点头，眼神里的那丝揉进骨髓里的温暖是很多男生远不可及的，当然，不包括南铭。

    一个寒风刺骨的午后，顾小威指着一栋花园别墅对我说，“说不定哪天我们的一亩三分地能变成这么个大别墅就好了。”

    逆着尖锐的寒风，我轻轻地抚着有些生锈的大锁，看着院子里视线所能及的一切，所有的回忆一股脑冲击着神经。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女人扯着嗓子叫我滚出去，并拿着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我爸说，如果那个死丫头不走，她就和她女儿死在他面前。后来，他们一家三口又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飞去了美国，这栋别墅则一直荒废。

    我朝口袋摸了摸，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大锁，惊得顾小威张大嘴巴向我质疑。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顾小威时，他则更加不理解了，“既然他们都走了，那你当初干什么不搬进来住？”

    “我要是搬进来住哪能遇得见你呢？”我半是开玩笑地对顾小威说。我还记得当初发下誓言，宁死都不再跨进这栋别墅。

    我仍然住在小时候的那间卧室，我把电脑放在靠着窗户向阳的大长方桌上，为的只是写作时多一些灵感。顾小威从后面抱住我，低头亲我的脸庞，一阵莫名的抗拒感涌上心头，脑海中又浮现出南铭那张英俊的脸庞。我狠狠推开顾小威。

    “林雍，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嗯，那我先出去了。”顾小威轻轻地带上门，已经临近五点，夕阳把卧室的一半照得熠熠生辉，而我，则蹲在另一半阴影的地方。

    记得真正和南铭扯上关系是在一次黑市交易会上，那时候他手里捧着一大堆金光闪闪的仿制珍珠，在他第二次回头时才认出我来，“嘿，你不就是B大的学生吗？就那个，叫什么来着？”

    “林雍。”

    南铭立即放下手中的货，用力把我拽到没人的地方，接着用几近狐疑

    的目光把我全身扫描一遍。

    “你一学生来这种地方干吗？”

    “喂，学长，你不过大我一届而已，我才要问你，你来这里干吗？”

    “别耍嘴皮子，你要知道，这种地方很危险。”

    “早知道很危险了，好吧，我告诉你，我需要钱。”

    就这样，我和南铭达成了协议，我们成了生意上的伙伴。因为就在前两天，老爸和那个女人连同他们的女儿一起搭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本来我已经是被人遗弃的孤儿，而现在则升级为被人遗弃的身无分文的孤儿。

    我总是滔滔不绝地告诉南铭很多关于我自己的事情，孜孜不倦地把他当成收音机，而南铭和收音机最大的区别就是只收听不播放，每次当我趴在他肩膀上大哭的时候，他也只是拢拢我的头发，然后递给我一根烟。

    大二的日子是悠闲的，以至于一旦没有生意便和南铭满大街疯，渐渐地，我们开始牵手、拥抱、接吻，出入各种场合，接受不同的买卖，从生活变得忙碌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注定回不了头。

    “南铭，要不我们收手吧。”我看着桌子上一大把红色钞票说。

    “我也想收手，可你难不成要厚着脸皮去找你那没良心的老爸要生活费吗？”南铭没有父母，自小和他哥哥在黑市上混，拿着赚来的那点钱交学费。

    “我们卖的是假货，终有一天会蹲监的。”

    南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按在我肩上，深邃的双眼眯成一条坚定的直线，“最后一笔，就最后一笔。”

    然而，命运捉弄人。如果不是那天我不小心撞到路边的警察，不小心把那批假货撒在地上，也许，我们还不至于现在天各一方。  在我被拘留在警署的第45分钟，南铭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你们抓错人了，那些货是我教唆她去送的，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南铭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而我，毅然决然离开B大，没有南铭的大学生活对于我来说是凄惨孤独的，就像离开水的鱼，垂死挣扎。

    如果以前的一切不幸是上天赐

    予我的磨练，那么，真正不可救

    赎的罪恶才刚刚开始。

    当那个女人发了疯

    似的揪住我头发

    大声咒骂时，

    我才意识到

    另一场战

    争已悄然

    爆发。

    “小

    贱丫头，

    竟然趁我

    们不在的

    时候搬进

    来，还好我

    多了个心眼

    回来看看，要不

    然这栋房子被你拿

    去卖了都不知道，你跟

    你那个死鬼老妈一样

    贱……”

    一阵莫名的怒火蹿上心头，如果

    我妈还在的话，哪轮得到她来横行霸道。我狠狠抓住她揪着我头发的手一下咬了下去，那女人疼得跌在地上打滚，嘴里还不住地咒骂。

    顾小威估计是听到客厅的喧闹声，匆匆赶了下来。

    “好啊，你把男人带家里来了，你这个贱丫头马上给我滚出去！”那女人看到顾小威，又是一阵咒骂。

    “那我们……”顾小威问我。

    “当然是留下来了，这可是我的家，我不住这住哪里啊。”

    说完我拉着顾小威的手跑了出去，一想到那女人因为气愤而扭曲的脸心里就暗自发笑，我终于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突如其来的冲动又让我们跑进纯纯咖啡厅，因为我很想看到纯纯那张吃醋生气的面孔，我发誓我不是一个坏女人，这样做，只是想让还在监狱里的南铭得到一些宽慰。

    可是，当我强忍住厌恶把一杯黑咖啡咽下口，浓厚的苦涩还停留在喉道，迎面便泼来一杯热咖啡。

    我定睛一看，是那女人的女儿。

    “要不要我把你曾经的丑事抖出来啊，我有个朋友的亲戚是黑市的人，还有，刚刚我已经去过警署一趟了，那个南铭，应该是连同你的罪也给揽了吧。”

    “你不要乱说话啊，什么南铭，林雍根本就不认识他。”顾小威上前护在我前面，我一把将顾小威推开，猝不及防掴了那女的一耳光，“我告诉你，当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是，那件案子是有我的份儿，可就算你想翻案，那也是死无对证，你就尽管去说吧，看谁怕谁。”

    周围的人簇拥上来等着看一出好戏，那女的一看人多，自己占不到上风，狠狠瞪了我一眼就走了。

    顾小威想拉起我的手离开，可我却死死地钉在原地，我知道有些事情一发生便不可收拾。

    “顾小威，你相信我吗？”

    “相信。”

    “我利用了你，你相信吗？”

    顾小威没有说话，那双昔日温柔而此时却变得忧虑重重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把视线转移到人群中的纯纯，“都是你啊，都是你哥，如果没有你哥那个爱管闲事的警察，南铭现在就不会在监狱里了。”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顾小威疯狂地晃着我的肩膀，他的眼底渗透出从未有过的惊慌。

    如果是在等待另一场救赎，我宁愿那个主角不是你。

    “顾小威，我告诉你，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你，我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刺激纯纯，我是为了报复才和你在一起的，你这个傻瓜！”

    我丢下发愣的顾小威和一群无关紧要的围观者，冲进了那漫天飞雪，没有目的地，我只能感觉到马路上的车灯是那么闪耀，寒风大雪越来越迅猛，街道上的霓虹灯五彩斑斓，脑海中不断出现南铭、南铭、南铭，那个曾经一起冒险一起疯狂的高个儿帅哥，如今近在咫尺……

    曾经在心底里千万次期冀的脸庞，那么不真切，那么遥远，我伸手去抚摸，热热的、皱皱的，这一刻我才确定不是在梦里，心底里的委屈和感动一下子涌到心头。

    “爸，爸。”

    “昨天晚上你晕倒在家门口了，我也是刚刚回家，刚巧碰上。孩子，我亏欠你太多了，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爸爸，这次无论她们再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再让你走了。”

    “让不让她走可不是你决定的事。”这时一群陌生的面孔闯进了房间，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证件，“我们是警察。”

    “林雍，我们有证据证明2007年那桩私贩假货案跟你有关，现在我们将依法逮捕你。”我的目光在这群人中扫过，蓦然，我在人群的角落里看到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还是那么充满怜爱、充满温柔地看着我。而他的手上，拿着跟其他警察一个样式的证件……

    我怔怔地看着他，是不是因为我们年少，所以谎言特别多？

    我径直朝他们走去，伸出双手。

    “我跟你们走。”

    警署里，一股浓烈严肃的气味让我很不自在，坐在桌角的顾小威故作轻松状。

    “顾小威，曾经以为是我利用了你，没想到反过来被你利用。”顾小威看着瞪大了双眼的我，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遣散掉周围的警察。

    “你做卧底多久了？”

    “从遇见你的第一天起。”

    顾小威微微侧着头坐在我面前，显得很不自在。

    “从第一天起？从雨花台的那次偶遇？”

    “那根本不是什么偶遇，我也不是什么大学生，所有一切，都是局里安排的，局里根本不相信那批买卖只有南铭一个人在做，所以才派我去跟着你……”

    顾小威一字一顿地说，表情显得很痛苦，自始至终都没看过我一眼。

    “然后终于在昨天的咖啡厅里我自己透露出事实，你好去交差了是不是？”

    “不是！”顾小威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按着我的肩膀，温柔的目光再一次对上了我的眼睛。

    “林雍，打从一开始见到你，我根本就没怀疑过你，我喜欢你，这是事实，我根本不愿意相信你就是那个罪犯。”

    “可是，不能如你所愿，我的确是个坏人。”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等你。”

    “你有听说过警察和犯人相爱吗？顾小威，也许我们注定无缘吧。”我别过头，不可抑制地流下眼泪。

    “可以的，你看着我的眼睛。”顾小威轻轻擦拭我眼角的泪，“我可以等你的，相信我。”

    “可是，我不爱你。”

    时间就仿佛定格在这一秒，定格在我们错乱的青春。

    三年后，在监狱外面等我的，除了老爸，还有顾小威，气氛显得很尴尬，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心底里小小的兴奋，终于又可以和南铭见面了。

    我们几乎一路上没说话，只隐约听到老爸问他一句，为什么去年升职的时候不调到A城去。顾小威淡淡地说，等人咯，只是不知道她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我撇撇嘴，没有说话。

    之后我拼命寻找南铭的踪迹，疯狂拨打他的手机号，疯狂追问曾经与他相关的人，到他曾经经常出没的地方守候，可是天不如人愿，南铭就像人间蒸发般，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我的生活又回复到平淡却又有点小小的充实，我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小说，里面有我，有南铭，有顾小威，有纯纯，有我们的那些真实发生过的故事。然后我不再是一个穷作家，小说出乎意料地大卖，当然，我心底里最期盼的，还是希望南铭能够看到，让他知道其实我一直在找他……

    该小说叙写了一

    个逍遥法外的女大学生和一

    个卧底警察的爱情故事，构思巧妙，情节曲折，关于社会的、人性的、亲情的、爱情的等一系列问题潜藏于文本深层，引人深思。不足之处在于，语言仍需要进一步加工提炼。

    点评人：陈夫龙，博士，现供职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中国现当代文学国家重点学科团队成员，山东省“泰山学者”团队成员。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初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