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 刘城阳曾经是让我最惶惑的一个人。
惶惑的第一个原因是他和媳妇非常不般配,第二个原因是别人结婚都是女方嫁给男方,而他却光明正大地嫁到了女方家里。最重要的一点是,女方的父母加他媳妇都是不太伶俐的人物,具体点说吧,如果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智力在90—130之间,那他媳妇和他丈人丈母娘的智力则基本在60—70之间。
结婚那天,刘城阳的媳妇表现得很好,紧紧握着刘城阳的手,一脸幸福。刘城阳高大英俊,气宇轩昂,比电影明星都有范儿,看恨了一圈围着的小媳妇大姑娘。真是痴人有痴福,这么好的小伙子成了人家的男人,不能说是羡慕了,心态再好的人,也觉得不配。
人心有时候很强大。二丫就这样被幸福强大着,在我们的注视中,牵了娶回家的夫君的手,走在全村人用目光铺成的道路上。
岂止是目光呢?还有各种各样的议论,大家都是满腹的疑惑。二丫全家在村里很少与人交往,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家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找了这么个出色的女婿。这样的议论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充斥了全村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甚至各家的炕头灶边。
二丫的父母也在门口看着女婿傻笑,亏了有人指点,他们才知道该怎么样迎接女婿的第一次改口,又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办,二丫的妈吓得想跑,大家抓住了她,这场闹哄哄的婚礼才继续办下去。
事后大家说,差别这么大,恐怕小两口难长久。
也有人说,真是没法说呢。
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中,终于理出一个头绪。刘城阳的父亲是个教师,“文革”中因为成分不好,回家务农。同样因为成分不好,没人愿意嫁给刘城阳,他因此“滞销”,等成分不太要紧的时候,二丫家终于对他敞开了大门,近三十岁的刘城阳,这才有机会嫁给了二十三岁的二丫。还有一个因素让这门婚姻得以成立,二丫是刘城阳的一个远亲。
原来成分不好啊———大家的疑惑终于被解开,太阳驱逐了乌云。人家二丫上数三代都是贫农,况且二丫那女子能出力,爱劳动,又年轻,嫁了个———不,是娶了个成分不好的帅小伙,是太配了。
是的,不只门当户对是般配,门都不当说不定也是般配。
他们结婚没几年,就分田到户了。二丫和她的父母天天赶着牛车上地里干活,很少能见到刘城阳出来。即便是到了大忙季节,刘城阳终于露面了,也不和二丫他们一起坐在马车上。
他骑着他的自行车上班。对,这个词不是我写错了,他真的是一副上班的样子。衣服笔挺,里面还穿着白衬衣,脚上穿的不是我们这儿人人都穿的黄胶鞋,而是黑面白底的布鞋。跟宣传画上工人阶级一样的穿着。
扛着农具的,赶着牛车的,都赶紧给刘城阳让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潇洒地蹬着自行车逶迤而去,包括二丫和她的父母。
二丫依旧很幸福,跟人交谈,一开口必定是“俺家的城阳……”
他们家城阳确实不简单。他跟收破烂的花了三元钱,买了个破柴油机,自己在家捣鼓了几天,竟然捣鼓活了,那破机器,放在河边竟然就抽上了水,周围邻居也都跟着沾了光。大家看到二丫都说她好福气,嫁了个这么聪明的女婿。
我只听到他们吵了一次架。那天脾气暴躁的二丫跟刘城阳吵架,说他不上地里干活,不是个男人。
刘城阳很不服气,说他天生不是上地里干活儿的料,上地里干不多活儿,不够丢人的。
二丫说上地里干活怎么丢人了?我天天上地,怎么丢人了?大家都去干活,怎么丢人了?
刘城阳看二丫理解不了他的意思,终于实话实说了,不是说劳动丢人,我是说我们在一起丢人。
这话二丫是听得懂的。
一个富农怎么还跟贫农这么说话啊,二丫岂会善罢甘休?果然,屋里传出了二丫的哭喊和刘城阳愤怒的吼声,他的吼声似虎啸似龙吟,很憋屈的样子,但是最后都归于了失声痛哭,就像从悬崖从地底流出的水,都归了大海一样。不同的是,隐约还有类似女人那样的哭诉,大多听不清,只听清了一句,说他活得窝囊,他的大学同学都有了好工作,在城里娶了女人……
我们这才知道,人家是读过大学的。后来消息被进一步完善,他在济南读的大学,因为成分不好,被学校开除了。好歹是读过大学的人啊,我们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读过大学的人终究不一样:二丫家的信特别多。村里的会计常让我们喊二丫来拿信。二丫喜滋滋去拿了,就给刘城阳。刘城阳接信的时候,很高兴的样子,但是读完了信,就不高兴了,不但不理会二丫,任何人喊他他都烦,好像这个世界欠了他很大人情似的。
后来二丫摸透了这个规律,她接了信,就不给刘城阳了。二丫没有想到的是,刘城阳很多日子没接到信,怎么会觉察不到?于是,刘城阳跟踪了二丫。他看到二丫取了信件后,就朝野外跑。老远看到二丫弓着腰钻进了一条沟,然后,等看到她从沟里爬出来,她就打道回府了。
刘城阳赶紧找到了二丫跳进去的那条沟,在一堆突起的泥土中,找到了他两个多月来的信件。信件中,还有很多书籍。看着那些唯一维系着他同过去联系的信件和心爱的书籍,他抱头痛哭。那是冬天,风萧萧,严寒刺骨。刘城阳看了看灰蒙蒙的太阳,缩着头,往回走。
我跟刘城阳有过一次比较近的接触。那时候,他的孩子已经很大了。他似乎被二丫改造了很多,像许多农民一样,开始上地里干活了。还常常用自行车带着二丫。本来很新的车子已经旧了。像他本人一样,从一个新崭崭的小伙,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农民。
他花了几百元,买了一辆从城市里淘汰下来的幸福250摩托车。买来的时候,是用拖拉机拖来的,车发动不了。
他买了本书,对照着,天天研究那辆破摩托。
很多天后,那车终于能发动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响,就常常回荡在村子的上空。
我忍不住去看。他总是很忙,忙着拆装,对着书,非常专心。但是他的心情很好,有时候,需要某个工具,就喊我一声。
后来,那破摩托终于能上路了。那是我们村甚至周围村的第一辆摩托车。刘城阳驾驶技术很差,常常就骑着钻进了草垛里。村里的老人们只要喊一声,刘城阳来了,保证马上从道路中间往两边倒着脚跑。
他们都说,这家伙比当年小日本都吓人。
真的吓人,我就曾经看到刘城阳边骑着摩托边喊,都闪闪啊,没有刹车了。
没有刹车怎么办呢?刘城阳驾驶得非常快,我们觉得眼前闪过了一道红光,不及抬头,人和车已经钻进了老远处的沟里。
终于有一天,刘城阳骑着摩托钻进了汽车的车轱辘底下,完成了自己的轮回。
那时候,我已经读中学了,对刘城阳当年的心境有了些了解,悲哀之余,也知道刘城阳终于解脱了。
其实,他从进我们村,直到死,都没有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他的精神始终生活在自己的国度里,而肉体则在凡尘中煎熬。但是精神怎么能完全脱离开肉体呢?所以他其实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从那个世界中体会到的高尚和温馨,这个世界加倍以更痛苦的方式回报给他。
他的心灵没有疆界,又都是疆界,他就在这两个世界中遨游。游得非常痛苦,游得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