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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蒲花
  • 2011年08月21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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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凤翔  

    小姨只比我大七岁。小时候,我搂着她的脖子,她是我亲爱的姨妈;稍大些,我们一起去上学,她和我是同学;到后来,她让我喜欢上了京剧,她是我的老师。我姥爷人称老学究,生性宽厚谦和。年轻时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他给子女们起的小名很有些意思。大舅、小舅分别叫桐、梧,小姨叫蒲花。取意“梧桐栖枝,凤凰来仪;菖蒲吐芳,择水生之”。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胶东招远的老家美极了,姥姥家的院子里,影壁墙后面的苦瓜蔓儿开着金黄色的小花,一如小姨无拘无束的豆蔻年华。她曾拿一个小口瓶子和一个橘黄色的苦瓜给我看,然后藏在身后,“变”进瓶子里。瞠目结舌的我当然不知道这是她耍的把戏,那是初夏时,她把小瓜纽儿放进这个瓶子里长大而成的。对我这个几乎每年冬夏都从淄博回去的外甥儿,她可谓关爱有加。她常从树上粘下知了,猛地放在我耳边“吱吱”地吓我一跳,然后放进锅底灰烬中烧熟了给我吃。晚上,全家人睡在大炕上,她会给我讲许许多多从未听到过的老辈传下来的故事。秋分的清晨,我跟她去渤海边挑蟹子,蜷缩在古船下她的怀里,等待着启明星从海空上消失,渔船归来。她去生产队上坡下地,每听到窗后大街上的女伴叫一声“蒲花———”我就早早溜出门,跟了去逮蚂蚱,摘黄花菜,刨半夏,揽花生。那一年,我三弟回家,她竟然给这四五岁的小男孩搽胭脂抹粉,打扮成一个姑娘模样,让他跟着她骑牲口赶驮子,好不风光,逢人就夸她“出门”回来的俊外甥!

    小姨很聪慧,她的艺术天赋很早就显露出来了。她会锯两截竹竿、竹筒,拽一把马尾,搓两根丝线,自己做一把胡琴,竟然也能拉出个调儿来;不知谁给她一个破口琴,她“呜呜啦啦”吹上一个晚上,第二天也能听出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到“大跃进”的时候,村里人吃食堂,孩子送幼儿园,大队看重她年轻活泼,又多才多艺,选她当老师。也正是那个多舛的岁月,叩开了她青春萌动的心扉。

    胶东蓬(莱)、黄(县)、掖(县)一带,祖辈上都有“上(北)京,下(天津)卫,闯关东”的人。在浮躁风盛的年代,“择水生之”的小姨自然抵不住外面的诱惑。终于,她在1959年春天,悄然出走,经由淄博踏上了闯关东的行程,去东北投奔她的二哥、我的小舅。小舅是齐齐哈尔市劳动模范,很有些面子。几经周折,她进入富拉尔基铁路工程段文工团。后来我才知道,小姨从小在村里就跟老票友学过戏,难怪她会自拉自唱呢!

    那时的小姨很漂亮。高挑的身材,瓜子脸,双眼皮,唱青衣正是好材料,因为有底子,拜师后一年多就能登台唱戏了。那年冬天小姨回老家,挑大梁演《秦香莲》备受赞誉。也就是在那时,耳濡目染的京剧在我的心头擦亮了火花!

    一天早上,我跟小姨去村北菜园吊嗓子。听着小姨“咿———咿、呀———呀”的长腔,我也试着学了两声。不料,小姨惊喜地把我拉到跟前,端详着我的眉眼脸盘,说我可以唱“旦角”。我至今还记得她眼中闪动着的灼灼光芒。接下来,我跟她喊嗓子,练身段,甩水袖,跑圆场,教我一折《苏三起解》算是开蒙。将近一个月过后,她去东北,我回淄博。临别时嘱咐我,《起解》这戏“雀儿小,五脏全”,二黄、西皮、反二黄,唱念、身段重,要在舞台上个把小时不冷场,没有真功夫下不来!

    三年的痴迷,暑往寒来,每次与小姨在老家相见,都是难舍难分。终于,在1964年的春节小姨圆了我一个少年戏迷的梦想。

    那时候,政治的“寒潮”似乎已经有了预警信号。我和小姨在老家见面后,很快谈到了唱戏的事。小姨说,村里早给她写信了,说现在有些老戏像《贺后骂殿》这样的不让演了,叫她从外面整个新剧本来。正巧他们团里有个《九件衣》的本子,是讲闯王李自成起义杀富济贫的故事,挺合适。原想头牌青衣由她演,还缺个花旦。又一想不如让我演大青衣申娘,她去演花旦夏玉蝉。

    我?上台演戏,还挂头牌?这可是件梦寐以求的事呀!眼见机会来了,我这个“初生牛犊”啥也不顾了,当下答应试一试。小姨告诫说:“演戏也就像做人,一板一眼都讲规矩,上台容易丢人难呀!”

    村上的西大院当时是办公室兼会议室,连同前面的大院,相当于现在的文化广场。当姨夫的京胡响起,“忽听得唤苏三我的魂飞魄散”,《起解》的“二黄散板”我刚落音,四座皆惊。霎时间,汽灯投在白墙上晃动的人影,一起凝住了,只记得小姨抿住嘴角略显自得的表情。接下来的十几天是马不停蹄地背词、学唱、走场、响排。抖水袖,小姨手把手地教我甩腕子;一段“摇板”,小姨口对口地帮我练节奏。终于,日落月升,华灯绽放,正月十六的“大轴戏”就要开场了。

    我坐在梳妆台前,耳听得场外沸扬的人声,心里像揣了个小兔,跳得正急。洗罢脸,净过手,小姨给我打一遍淡粉色的底彩,再拍腮红,敷粉定妆,描眉画眼。接下来,勒头,贴片子,梳大头。只见小姨从榆树皮泡过的水中取出一绺一绺黑发,用手指刮平,弯出一个个小圈,端端正正地从额头向两边对称贴好,那是图案化的少妇刘海,再用两片贴在双鬓,将脸盘调整为古典的鸭蛋圆形。最后是戴头套,系大髻,挂线帘子,钉泡簪花青布包头。末了,我偷眼往镜子里一瞧,咦,怎么跟小姨不差分毫?

    挑帘,上场。“半依柴门双泪垂,忍气吞声暗伤悲。一腔哀怨似江水,此恨滔滔流向谁?”一段缠绵悱恻的“四平调”,引得台下传来如潮的掌声和喝彩。我乘转身之隙望了一眼在侧幕为我“把场”的小姨,一刹那的目光对接,让我意会到了她的甘苦寸心……

    可惜,小姨没有机会在人生的巅峰状态停留多久,我也最终没有去唱“青衣”。第二年,东北人口大清退,她便又回到老家。只是没过几年她又去哈尔滨并最终与姨夫在南岗安了家。稍后,“动乱”四起,人人自危,我们无奈中断了联系。

    关山千里,一晃就是四十年。忽然,在一年初冬,小姨和姨夫竟然不期而归!

    这还是我心目中的小姨吗?消瘦的脸颊刻满了风霜,仿佛刚刚从漫长的苦难中走来。几十年的思念,几十个春秋的空白心笺,怎是三言两语能够填补?喉头像是有一千只鸽子,全扑棱着翅膀挤在刚被打开的雀笼门口,一只也飞不出。

    倒是小姨先爽快地说,咱眼下一点儿也不苦了,好时候到了。

    我有意岔开话题,说想听她给我唱一段《起解》。她定了定神,吟出了一个叫头:“苦———哇!”她把那个“苦”字拖得颤颤的,满含着凄凉无助的哀怨,眼里盈满了泪水。突然,我悟到了。莫非,那是她几十年苦难生活的写照吗?

    小姨回去后,我试图从母亲那里解开疑团。母亲的记忆零零碎碎———小姨后来去公交公司上了班,可好景不长,小姨伤了腰,和姨夫双双病退在家。东北国营厂子退休金很少,她还有三个儿子,娶媳妇,买房子……母亲感慨真不知道这些年你小姨是怎么过来的!

    见母亲满含怜惜,我也不便再去探问背后的难言之隐。因为小姨临走时说明年还要再来,而我相信时间是一面魔镜,它可以让一切未知显影,把一切伤痛弥合。

    可是,2009年5月8日夜突发的心肌梗塞,把这一切化作了无尽的思念……

    小姨,难道我们真的再也不能相见了吗?唉,我辽远的,辽远的心痛! 

    ●姓名:徐德华 ●终年:71岁 ●籍贯:山东省招远市 ●生前身份:退休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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