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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孩子的心是最苦难的心
  • 2011年08月28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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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枫玲  1953年的夏天,我和小芮都是10岁的女孩,我梳小辫子,她剪短发。小芮老家在胶东,她爸爸时任县文化馆馆长,小芮很小母亲就病故了,她随爸爸一起生活,小芮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当时,我也离开了农村的父母,跟着姐姐在县城念书,同住一个大院,我和小芮形影不离。每到假期,小芮就跟着我回到农村父母身边。

    由于床小,睡觉时俩人只能一头一个,而小芮床头上有一筐花生,早晨一醒来我就吵着让她拿花生吃,不一会儿,她的四个小脚丫缝里插着四个花生,从被窝里慢慢向我伸来,并问我:“好吃吗?”我答:“还行,就是有点臭。”两间破草房的小木门,关不住我俩的笑声。

    母亲用小铁锅给我俩煎小咸鱼吃,煎完后,锅里还油光光的,母亲就反着叠一张煎饼,在锅底转来转去地擦。煎饼变得脆脆的,浸透了油香和鱼香,别提多解馋了。我俩吃着、蹦着,逗得鸡飞狗跳,正在阳光下做棉衣的奶奶笑这俩疯丫头,露出了满口的残牙。

    我记得那时,货郎一进村,拨浪鼓一响,可忙坏了女人和小孩。女人拿点碎布旧棉花、破铜烂铁、头发等,换点针头线脑,小孩换块糖,换个小泥哨。我赶快从墙缝里掏出母亲和奶奶梳头时从梳子上清理下来的头发,拉上小芮就往外跑,母亲早就想换点洋红,染些丝线,给我俩每人绣一双花鞋,花样都选好了———小芮绣梅花,我绣海棠花———可盼来了货郎。 

    那货郎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他手拿用细铁丝做成的比挖耳勺还小的小勺,从黑色小铁盒的圆洞里小心翼翼地往外挖洋红面儿,挖了十几次才挖了一点点粉末。

    我和小芮屏住了呼吸,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往小铁盒里张望,手心都急出汗来了。小勺上好不容易出现了绿豆粒般大的一块洋红,那老货郎立即如倾家荡产般惊叹:“哎哟,可了不得了!”手一抖,那“绿豆”又蹦回了小铁盒里。我和小芮立刻爆出了大笑,站在货郎挑子面前,肆无忌惮地笑个没完没了。

    回到家里,父亲严肃地说:“女孩儿家,哪有那样笑的,惹是生非。”小芮吓得向我伸了伸舌头,我向小芮缩了缩脖子。

    秋假里,母亲带我们去摘棉花,她怕我们渴着,从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摘了两个大石榴,我们一人抱一个,一到了棉花地,就坐在比我们还高的棉花棵下剥开大吃起来。突然,棉花地的枯叶下有动静,小芮轻声说:“小兔子!”一跃而起扑过去捉住了那只褐色的小野兔。小野兔惊恐不安地趴在小芮怀里,小鼻子急促地翕动着。晚上,我和小芮争着搂小野兔睡觉,折腾得大半宿没睡着。谁知第二天一看小兔死了,小芮心疼得直流泪,母亲说小野兔气性大,它是气死的,小芮说:“气什么呀?我们对它那么好。” 

    假期结束了,我俩在大堆的花生中挑选出好多“老牛”———三粒米的花生,各自用线穿成串,像沙僧的念珠挂在脖子上,父亲借了一头小毛驴送我们回县城。

    出来村子是条清澈得可见河底沙子的小河。几百条一群的像针般大小的鱼儿在水中游动,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在瞬间整齐地调转方向迅速逃跑。小芮叹道:“别开学多好,我们来捞鱼玩。”我俩提着花鞋在没腿肚的水中嬉戏个没完没了,在父亲的千呼万唤中才勉强上岸。

    父亲牵着毛驴走在前面,我和小芮每人骑一段路,一路上,父亲无数次地把我俩抱上抱下。骑着的好威风,步行的更有趣,路边草丛中蚂蚱很多,一脚踏下去,就会惊飞四五只,捕不完也捉不尽,水沟里的青蛙扑通扑通地玩跳水,野花铺满了原野……小芮采了一大把狗尾巴草,她会用狗尾巴草编小狗,用两棵狗尾巴草编成小狗的耳朵,四棵编成小狗的腿,六棵编成小狗的身子,编好后突然在我脸前一伸一伸,“汪!汪!”为争夺那只小草狗,我们在草地上翻滚着。

    往事并不如烟,我仿佛又清晰地看见小芮骑在小毛驴上,绣有梅花的小花鞋在小毛驴的白肚皮两边像两只彩蝶,随着驴蹄的嘚嘚声,不停地摇摆着,摇摆着,走远了。这段童年生活,是小芮人生中最后的狂欢。 

    读完了小学,我考上了初中,小芮没参加考试,从此她就失去了笑容。大跃进时期,县里成立了文工团,我入选了,小芮羡慕得要命,她身段好,长得俊,我多么盼望和她一起演节目。 

    后来才知道,小芮的爸爸已经被打成“右派”,变成了专政对象,小芮也由革命干部子弟沦为“右派子女”,可谓一落千丈。不久,小芮的爸爸被下放到偏远山村劳动改造,只发很低的生活费,小芮小小年纪就到食品厂当了工人。

    1959年冬天,一个飘雪的夜里,16岁的小芮突然自杀了。那天晚上厂长和她谈了话后,她趁工友沉睡之时,悄悄穿上平时喜欢的衣服,手拿剪刀来到了酿造工棚,向脖子刺了一剪刀,然后一头扎进了盛醋的大缸。当工友们发觉将她捞出时,小芮已死去多时了。她在腰间紧紧扎了一根绳子,以防止外衣凌乱,至死保持了少女的矜持。

    大醋缸周围布满了小芮凌乱的脚印。小芮啊!每个脚印都是她沾着鲜血印下的“爸爸”两个字,千思万虑后,她选择了剪刀,放弃了最爱的爸爸,这是为什么?小芮,为什么?

    右派子女自杀,属于“自绝于人民”。对小芮之死,谁也不敢多管多问,她的尸体就停放在院子里,身上很快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小芮的爸爸第二天一大早拉着排车跌跌撞撞地赶到食品厂,踉跄地跪在女儿身旁,双手抱起了女儿,晃动着,喊着她的乳名。寒风裹挟着雪花疯狂地拍打着食品厂紧紧关闭的门窗,像在叩问苍天这是为什么!

    父亲轻轻地为女儿擦去脸上的醋痕,慢慢露出了那稚嫩、安详、俊美的脸庞。父亲一下把女儿拥入怀中,两张脸颊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几次想把女儿抱上排车,都没有成功,最后是跪着把女儿举上排车的。他无力再站起来,双手扶地,头插入雪中……此情此景,每个人似乎都听懂了他心中泣血的声音:这是为什么?

    这是食品厂最安静的一个早晨,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动,每一扇门和窗的玻璃上都贴满了被压变形的鼻子和面颊,隔着纷纷飘落的雪花,看不清那些脸上是否有泪。

    排车已出了食品厂的大门,从背影仍可以看到小芮的父亲用袄袖擦脸上的泪水,由于强烈的哽咽,那瘦削的双肩不停地抽动。

    记得小芮第一次去我家的晚上,在被窝里小声哭着,再三追问她才说:“我想回家,想爸爸。”如今小芮孤零零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抛下了孤零零的爸爸。为她送行的唯有落难的老父和漫天的雪花……

    当时谁也不知道小芮刺喉投缸的真相,她什么遗书也没留下。

    然而纸里是包不住火的,不久全城的人都在偷偷地议论是厂长强暴了她。

    小芮的爸爸今年已94岁了,自小芮走后,他半个多世纪如一日地运转着,像一挂老钟,更像一棵风摧不死、沙打不枯的草。我每次去看望他时,他总是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连累了孩子,是我害了她。”每到此时,老人那混浊干枯的眼中总是盈满泪光。

    这总让我联想到祥林嫂,失去孩子的心是最苦难的心。只有百年之后父亲的灵魂找到女儿的灵魂,那才是永远的安宁。

    ●姓名:王小芮●终年:16岁●生前身份: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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