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专栏

    连篇累牍的诗文使得这条河的气息变得复杂，是脂粉气和封建士大夫气相混合的那么一种气息，是芬芳与馊味的相合。

    路也，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多部。

    中国的文人有走到哪里写到哪里的毛病，尤其是到了秦淮河这样艳丽的地方，那些得志或者不得志的男文人们都以为找到了温柔乡，不写点什么文字便算不得文人了。如果那些风流韵事自己没机会做或者做不来，也可以遥想一下当年祖师爷们如何如何，意淫一番聊以自慰吧。

    除长江黄河这两条大河之外，中国没有哪一条作为支流的河像秦淮河那样负担如此多的诗文，它们在窄的河道里层层淤积，使那河水看上去几乎流不动了，以至于后来的游客见到这河时，竟找不到属于个人的真实感觉，视觉里的景物统统退隐到那些平仄韵脚的背后去了，归来之后感觉好像并不曾去过那个地方，谈论起来依然贫乏到只能借用别人的语言，不是“烟笼寒水月笼纱”，就是“朱雀桥边野草花”，还有“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可以再加上“更一重烟水一重云”，当然更有那整整一部《桃花扇》，那两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连篇累牍的诗文使得这条河的气息变得复杂，是脂粉气和封建士大夫气相混合的那么一种气息，是芬芳与馊味的相合。它是女性的，但又不是女性自己的，而是男人暧昧眼光中的女性散发出来的那么一种气息。

    大家对那个青楼女子爱国的故事大加歌颂，但人们真正感兴趣的大约不是“爱国”，而是那爱国的女人的身份吧。如果是一个良家女子有什么大义凛然之举，大约人们是不会怀有同样的兴趣去拜谒她的故居，尤其是要参观她的睡榻的。反正在绍兴秋瑾故居看到的游人很少。而我对这个把脑袋磕得鲜血直流的青楼女子一直说不上喜欢，我认为她虽爱国，但爱错了国，一个由一群污浊男人支撑着的已没落到底的封建朝代与她何干？安心做一个青楼女子，弹弹琴种种花做做诗调调情也总比参与那些肮脏的政治权力斗争要有意义得多，要干净得多吧。对于这行将就木的国，人们除了“眼看它起朱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什么也不必做，更不值得为它磕破头。在我看来那位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女子要比她唯美，那位不知名的商女热爱的是自己的生命和青春，那个社会既然只允许她在琴弦上说说悲欢，本来也没给她什么话语权，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地跟杜牧之流的男人们一道去瞎嚷嚷亡国恨呢，也许处于社会底层的她早就对现实心灰意冷，早就明白一切都是换汤不换药，这天下是谁的也就与她无关了。孔尚任让一条窄窄的秦淮河不仅承载欲望享乐，还要承载国家命运，这河真是太累了。

    在我看来，如今感受秦淮河的最好的方式是吃。只有那些可爱的秦淮小吃可以使自己从那些多得发霉的诗文里挣脱出来，别管河这边的醉生梦死，也别管河那边像唱对台戏似的夫子庙关于仁义道德的教导和贡院中儒家的正人君子学说。是的，只管埋头吃吧：盐水鸭、桂花元宵、萝卜丝饼、鸡汁干丝、鸭血粉丝汤、芝麻团、水晶包子……在美好的食欲中，秦淮河才渐渐变得具体和亲切起来，才成为你和我的秦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