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艺
若干年前,我在齐鲁晚报副刊做个小编,每天的工作为检点和增删投稿者的散文及短小说,将有资质可变为铅字的稿件挑出,数出字数,并除以11———晚报那时的排版是11字一行———然后码豆腐一般地将它们码到一张版面里去。说是码豆腐,并非笑话副刊作者们的文字浅显或短小,而是因我本人乃一不可救药的美术盲,对于版面的走势、变幻,横格线网格线的应用极为白痴,因此不少精致美文都局促地被我编织在一个个豆腐包里,有时还因我算错了字数,不得不被排印工以小字号处理。
我唯一的长处,大概是给我个“唐寅”不会给念成“庚黄”,因此比薛大叔高明点,但也有限。那是前网络时代的中国,“话语的权力”———这个西方学界自福柯以降心念在兹的概念———名副其实地掌握在传媒和出版的手心中。回首我那掌握着一点点发表“话语的权力”的小编生涯,我是否对真正应该面世的文章,因疏忽、误判、无甄别力而曾做出过斩杀?遗珠漏玉,想必是有的。然而今日刘建波君的散文集出版,说来还与当日坐在办公桌前、持一支杀气腾腾的红毛笔、拆投稿信拆到手软的我有点渊源。因为有建波可爱的文字现于世间,我想,在做文字编辑的“功过格”上,小编我至少也能得个“功过相抵”的判语吧。
建波投来的第一篇稿件叫做《半包饼干与爱情》,讲的是他的山大外文系同窗王一龙的爱情故事。词汇量窘窄的王君自我介绍以产大葱著名的家乡,却说不出“葱”的英文,此后获赠焕发着泥土气息的外号“比格葱”。建波笔下的山大,正是我刚刚走出的、熟悉如指掌的小世界。老校的学生来新校洗澡,路上遭遇小混混调戏;小情侣吵架一怒之下撕了朗曼词典,心疼钱又赶紧拿胶水粘起来;被称为“有气无力舞”的第六套广播体操;孜孜苦念着英文精读的农村凤凰男和伤感吟读着“我高贵的心灵怎能忍受卑贱的伤害”的城市孔雀女……短短的两千字,一出轻喜剧,读完后的感觉,好像刚骑自行车绕小树林溜了一圈回来。
拥挤的内容,窄小的版面,堆满桌面的稿件……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我很少可以不使用红毛笔批批砍砍,有时稿件虽然被录用,删节的部分比刊出的还多。可是我也懂得珍惜好文,《半包饼干与爱情》在我手下一字不易地发出来,为欠缺的版面,我拿着清样去找主任通融———而主任更具慧眼,无需通融。我们得到一位出色的作者。出色的作品是作者的通行证。
建波那时在新闻图片社工作,我们已经是同业和同学,不久又成为同事。他早期的若干散文经小编我发表在晚报上,但我一直抱歉于局促窄小的版面未能给他放笔驰骋的天地。后来我远去天涯,但一直欣慰地知道,他从未搁置他的笔,也未因冗忙的人生与事业而放弃对读书的热爱。读了风俗画卷般的《尚山》系列,你会被带入那个无聊又不乏生活乐趣的“优胜美地”。观光者远远隔着山岳,看到袅袅的炊烟与浣衣的农妇,也许会感到桃源般的诗意平和,或王维田园五律的悠远静谧,唯有从这山里走出来的作者才深悉其中的贫穷、绝望与焦困。都市人看来吊诡的生活、爱情与婚姻模式,皆出于它的封闭,出于它与现代文明稀少的交集,而建波揶揄平叙的笔致,竟让人对其中的善恶不能置一词。
建波不曾户食泉水而门倚杨柳长大,却有心“不辞长作济南人”;从十八岁念大学来济,他在这个城市中呼吸与生活,交通,交友,最终交出心来给了它。过去我们谈论济南与青岛两城市的区别,我说:济南论风景、气候、滨海贸易之利都不及青岛,但是它就是有一种移民城市的大气。在山东,只有济南才能云集这样多的高校,敞开胸怀留住这样多的外地人才。建波正是被济南这所大气的城市而攀留下来的。他与千千万万跟他有相似经历的外地移民一起,与本土济南人一起,撑起了这个城市的横梁。在我看来,建波君的文字,最好之处就是写出了从“尚山文明”到“济南文明”的一路,那些坎坷与艰辛,取与予,欢乐与悲伤。这也正是漂泊在外、同样经历两个文明激荡撞击的我,所深愧于故乡的地方。
《坐车艳遇与尚山方式》刘建波 著中国旅游出版社2011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