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过去，不知为何，两件事一直深深烙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种自己总解释不清的内疚感似乎也在与日俱增。

    陈中华，大众日报高级记者，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全委会委员，业余以小说写作为主。

    下面说的这两个事件牵扯到两个人，一个是我班一男同学，一个是约八旬的老太太，一个是作为“现行反革命”被逮捕，一个因将儿媳药死被枪毙。两件事都令我没齿难忘，甚至还稍揣自责。

    先说第一件。改革开放前刑法条款中有一“反革命罪”，又分为历史和现行两种。前者指曾做过反革命的事且至建国时未投诚的；后者指无前科，被认定刚做反动事的。我那同学属于后者。

    事情发生时我正上初一或初二。一天早晨听同学私下议论：我班一男同学———在此我把他化名为X———书写反动标语被逮了。往那同学桌前看，果然座位空了。后消息被证实：X在墙上写了五个字：打倒某某某！年龄大的读者自然猜到这个“某某某”是谁了，这在当时可是弥天大罪呀！同学甚至在传、听时都吓得心里一直怦怦的。

    我平时不太与X说话，只记得他比较内向，眼睛有点阴森，直看着你也不说话，不太与同学来往，据说出身不好，父母是“反动知识分子”，其他就不知了。当然，可以如此推理：怪不得不与同学来往———心怀鬼胎呀。

    几天过去，心里才不那么“怦怦”了，但另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却找上了我：学校领导突然找到我，说过几天要在邻近的体育馆开公开逮捕X的全校大会，上面让我们班出两位同学，开会时押X上台，具体讲就是一人一手反拧着X的胳膊，另一手抓住他的膀子，让他躬身。领导考虑我出身及平时表现都挺好，又是班干部，选中了我。另一位被选中的是班里一体育积极分子，因他力气大，也挺有代表性的。

    我听后整个有点蒙了……但肯定我当时是应承了，除此，我再也记不起其他的细节。

    往后的几天，我一直有一种自己犯了罪，正遭警察搜捕，而我正伪装潜藏着的那种心理。怎么就该上了我哩！真是度日如年呀。其间我偷偷问被定一同上台押X的那位同学，不想他竟笑了，很轻松地说：“我才不干呢———这个儿还借给我书看过哩。”“这个儿”是我们那儿的方言，意同“这小子”。而借书给同学看在当时被认为是最哥们儿的一件事。我一听更揪心了，人家根本就不答应干！可是我……但我是班干部呀，我是班里最要求进步的呀！

    又过了几天，公捕大会终于召开了，但奇怪的是，一直未再具体通知我上台押X的事儿，押人者是两个成年人。我这才放松了心态。当时也不知咎因，现在回头想想，组会者可能又醒过劲来了：让孩子上台押孩子毕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另一事是一个约八旬的农村老太太，与儿媳不睦，在饺子馅里下了药将儿媳毒死了，被判死刑。

    值得回味的是，此事当时被大肆宣传，家喻户晓，且都提前知道了在市东郊“大洼”旷地公开枪毙。结果，去现场看枪毙老太太成了那几天市民及我们同学最期盼的事儿，像盼过年一样。

    只记得，当时旷地满是人，不知具体行刑处，都乱猜，为争取近些观看，我们一大群男女同学被传言忽悠得换了多处地方。终于见警车队呼啸驶来，具体行刑处离我们恰不远。印象中，老太太略胖，背上插着亡命牌，已不会走路，两只棉裤脚被绑缠紧了———后来才知此前老太太拉屎尿尿都已失禁，干脆扎上裤脚任她拉尿在里面。俩警察架抬着老太太胳膊，拖至一地，只听“砰”一声响，老太太就倒了，警察们立即上车走了，整个过程极为迅速。

    人们都拥挤着看被毙后的老太太何模样，挤了一段时间，我终于看到了，老太太仰面躺着，阳光下的空气中，经人群踩踏，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子弹由老太太后脑勺穿过，前额绽开了个红牡丹花似的大大的血口……

    那是我和同学今生第一次现场观刑，第一次观被毙后人的模样。以后许多日子，此经历成了我和同学持续炫耀的谈资。

    几十年过去，不知为何，两件事一直深深烙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种自己总解释不清的内疚感似乎也在与日俱增。我曾以此两事为题材分别写了两篇小说，X写反动标语的小说虚拟成分较多，而观老太太被枪毙的作品则基本纪实，名以《红风景》。发出后虽未引起多大影响，心理上稍感坦然了些，但也并未完全消除，总有一种阴影，难以彻底抹掉。我“参与”了吗？与我有关吗？我有罪过吗？X和老太太会记得我吗？究竟是谁的罪过？胡思乱想也许缘于自己老了，谨以此文再一次表示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