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傲宇,你成了名人啦!”
“殷傲宇,出国带着我吧,带着我吧!”
山东师范大学附属小学校园里,升旗仪式一结束,孩子们立刻把四年级男生殷傲宇围了起来,咯咯地笑着,七嘴八舌地嚷嚷。几个男孩子前后摇晃着殷傲宇,这个腼腆的小男孩几乎站不住了。
升旗仪式前一周,这个男孩轻轻地捡起操场上一个塑料袋,这一切被校长看在眼里。随后,殷傲宇获得了山师附小历史上对学生发出的最高额奖励———一次免费日本修学游!
这是校长无意间为全校老师和学生出的一道测试题,只有这一个孩子答对了。然而,因为这件“每个人都应该做到的小事儿”,使“勿以善小而不为”这句话刻在了孩子们的心里。
“我就是看着它烦”
十几天前的一个早晨,秋露微寒,秋风静静地吹过校园。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在操场上飘来荡去,一会儿停在水池边的台子上,一会儿又向操场中央飘去……
7点40分,沉寂了一夜的校园里渐渐欢闹,到处是匆匆的脚步。
此时,进了校园的孩子们,有的打着哈欠,慢慢地走向教室,有的蹦跳着向前跑着;此时,老师们拎着包、抱着报纸或作业本,步履匆匆;此时,山师附小校长苗禾鸣与党总支书记刘其彬站在操场东北角的树下,看着上学的孩子们。
校园并不大,南北与西面挤满了教学楼,只有环抱中一个小小的操场,铺着塑胶跑道,红绿相间。
很快,那只塑料袋飘进了校长的视线,但他没有马上走过去,终止塑料袋的旅行。他仍然静静地站着,“不管谁捡起来,我都打算好好表扬一次。”苗禾鸣对刘其彬说。一个小小的测试就这么形成了。
脚步并没有停止,粉红的、黑灰的、白的运动鞋、高跟鞋从它旁边走过,掀起一阵阵小旋风,有的从它身上一脚踏过,塑料袋飘来荡去,停下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塑料袋忽忽悠悠飘到了小男孩殷傲宇脚下,他刚刚急匆匆地跑进校门,觉得自己快要迟到了。然而,白色塑料袋还是让他停了下来。他捡起塑料袋,正要继续跑,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同学,你过来一下!”
“你捡塑料袋做什么?”殷傲宇“蒙”了一下:这真是奇怪的问题。他仰起头,看到校长的脸。
“扔到垃圾箱啊!”
“你为什么要捡它呢?”
“飘来飘去的,我就是看着它烦!”
听到这天真的回答,苗校长和周围的老师都笑了。
“别树成榜样”
当全校老师和同学知道这件小事时,已是一周以后了。当升旗仪式上,校长宣布奖励殷傲宇一次日本修学游的机会时,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很快,学生静了下来。一个声音洪亮的孩子作了国旗下的演讲,主题是《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这个学校每周一升旗仪式上的保留节目。
“同学们知道吗?苗校长曾在学校里做过一个测验……捡垃圾袋本是一件小事,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不去做。类似的小事在生活中无处不在,但真正去做的人却很少,”这个孩子说,“节日期间跟爸爸妈妈去公园玩,如果大家都安安静静地排队,公园里就不会那么乱了;在餐厅里,只要每个人都不大声喧哗,餐厅肯定就会安静下来……”
升旗仪式一结束,孩子们立刻把殷傲宇围了起来。
“要是我看到我也捡,这不是应该做的吗?”
“嘿,下了课得去操场捡塑料袋啊!”
“早知道我也去捡了!”
“现在去捡,早就晚了!”
四年级(14)班的孩子们兴奋得难以安心上课。班主任老师朱立金干脆把第一节语文课开成了班会。
正如校长苗禾鸣事先预想的:这确实是一件人人都应该做的小事,如此具有“震撼”效果的奖励会不会把孩子们单纯的心理引到某种功利的轨道上去?他事先给老师们打了预防针:“别树成榜样”,要对孩子们强调,做好事并不是为了图好处,“做一件好事,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你能说得清楚吗?”
班会上,朱立金老师讲了另一件小事:前不久,两个同学用香蕉大战,老师罚他们把教室打扫干净,殷傲宇主动说:“老师,我能帮他们打扫吗?”正如校长在作出奖励决定前所了解的那样,她想告诉她的学生,殷傲宇被奖励不是撞大运,爱护环境是他长期养成的一个习惯。
她对孩子们说,更重要的不是去捡垃圾,而是做到不乱丢垃圾,比如吃午饭用过的餐巾纸,比如包吸管的塑料皮……
奖励后,心理还会那么单纯吗?
“爸爸,今天我们学校一个同学因为捡垃圾袋,被校长表扬了。要是我捡到就好了!”
吃晚饭时,听到儿子的这句话,家长张立勤(化名)简直要笑喷了。他知道儿子也是一个爱护环境的孩子,他注意到,每次在放学的路上喝完牛奶,儿子总是把袋子握在手里,直到看到垃圾箱才扔进去。“不乱扔垃圾是一个基本的道德要求,但要求每个人做到捡垃圾,这个道德标准是不是过高了?”张立勤说。
让他担心的还有,做好事,应有发自内心的快乐和满足。如此有“震撼力”的奖励,当孩子们再次捡起垃圾袋的时候,心理还会那么单纯吗?
9岁的殷傲宇得到了表扬,个别老师却被校长点名批评。“一个9岁的孩子能主动捡起来,为什么有些老师路过却视而不见呢?”苗禾鸣在当天的办公会上说,你们要求孩子做到的事情,自己做到了吗?被点名的老师则大呼冤枉:手里抱着书或者报纸,真是没看见!
“其实,老师也是普通人,当整个社会道德水准如此,不能要求老师超脱其上,”苗禾鸣说,那天早上旁观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如果有老师捡起来,他考虑授予这位老师终身教师的荣誉,学校为老师购买人身保险,每个月还将享受特殊津贴的待遇。
一次日本修学游自费8000元左右,在山师附小,每年只有少量被投票选出来的优秀学生才能获得赴国外修学的资格。
“绝对不是小题大做,更不是人为炒作。”苗禾鸣说,长期以来片儿汤似的德育说教太假太空了,一味拔高的、假大空的东西其实是毒害了孩子,我们几乎没有给过孩子们真正的公民意识教育,看起来“过分”的表扬只是为了给孩子们一点触动和激励。
出国修学游的奖励方式,是该校历史上的第一次。这样做的另一个原因是,苗禾鸣觉得,区别于一朵小红花或一袋小零食,这种奖励方式“把孩子当成人,而不是当成小动物”。
奖励发出三周后,他发现,以前午饭后扔到餐厅台阶上的餐巾纸少了。朱立金老师也发现,午餐过后,教室地面上的垃圾也不多见了,原来扔在垃圾桶周围的垃圾,现在能规规矩矩进到桶里了。
苗禾鸣并不觉得单纯一个表彰就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只要每个孩子都能意识到自己有保护环境的责任,这就够了。
他记得自己当年在山东师范大学读书时,经常看到一位外教捡拾操场上男生们扔的碎啤酒瓶碴,即使在当了多年的校长后,灰白头发的西班牙老太太弯腰弓背捡垃圾的身影仍然刻在他的脑海里。
好孩子都是家庭培养的
“你这两天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爸爸问殷傲宇。
“我知道,我骄傲了……”
“如果其他同学遇到,肯定也会像你一样做,你只是很幸运地被校长看到了,”爸爸说,“你要知道,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突然“走红”让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小男孩倍感窘迫。在朱立金老师接受采访的时候,他嘟着嘴、胖乎乎的小脸面无表情,悄悄地站在教室门外,露出半个脑袋,听着老师说什么。当记者的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又拉下鸭舌帽挡住了脸。
“阿姨,你知道吗,我不想出国,因为我英语不好,”殷傲宇对记者说,“我妈妈对我要求很严,我已经换过5个数学家教、7个语文家教、8个英语家教了。”
回到家,殷傲宇对妈妈说:“妈妈,校长表扬我了,阿姨采访我了,可是,我学习不好,也很马虎。”
“捡塑料袋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不够好的地方还要继续努力呀!”妈妈岳进发现,儿子的眼神亮了一下,表彰带给儿子更多的自信,这是她尤为高兴的,“他只是一个不做作的小孩,帮助了别人会很开心。”
虽然没见过殷傲宇的父母,但苗禾鸣仍然坚持认为:“好孩子都是家庭培养的,绝对不是学校培养出来的,只有父母才是孩子的终身老师。”
做了近20年教师的朱立金则认为,德育教育存在的另一个问题是,学校教育与社会、家庭教育的割裂。
朱立金也曾注意到,放学后,有的孩子走出校门接过家长手里的雪糕,随手把雪糕纸扔在了地上;还有一个孩子,就在学校门口,一边吃着妈妈刚买的烤地瓜,一边把皮剥了一地。
“所谓的5+2<5,孩子们在家呆两天,学校就白教了。”苗禾鸣说,“很多家庭不会教孩子学坏,但不知不觉中,会让孩子变得自私”。
学校每年组织多次出国修学游,对比之下,国外安静的餐厅、汽车给行人让路是给孩子们上得最直观的一课。“有时候,我们的孩子走在国外的路上,马路有多宽,队伍就有多宽,”回到大巴车上,礼仪教育是每个带队老师都要反复强调的。
美德是可以培训的
“爸爸,如果我遇到塑料袋,我也会捡的,因为如果我不做,就得别人来做,那样环境就会一点点变坏,”这个“小事儿”成了全校很多家庭饭桌上的谈资,在中学当老师的王先生听到儿子这么说很感动,这是他这代人很少去做的事儿。
“现在的人啊,都太功利了,这个奖励给家长们提了个醒。”周峻是一名初一学生的妈妈,她与省城50名妈妈一起开办了全公益的“美德培训班”,与孩子一起学习、成长,在功利化追求之外,她们希望把简单和美好的精神品格融入孩子的生活,期望每个孩子长大后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妈妈们常常引用的一句话就是:“美德是精神斗士夜以继日锤炼出来的肌肉张力。”
“成功的人未必是优秀的人,优秀的人要具备善良的生命、丰富的心灵、自由的头脑、高贵的灵魂,孩子,你首先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周峻和儿子经常进行“参禅”似的对话,儿子学习一直很好,她认为,自律与责任感也是由优秀的品质而生的。
“美德培训班”最近的一次课程是在济南南部山区户外拓展,50名参加拓展的中外籍孩子,每人手拎一个塑料袋,爬山的时候,随手捡拾沿途的垃圾。垃圾这么多,怎么捡得完?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周围的环境有了改善,这就是意义。”周峻这样回答孩子们的疑问。
周峻讲了自己的儿子岳云川在今年暑假中遇到的一件事。当时,岳云川经过大观园附近时,看到一个牵着小男孩的妈妈走着走着突然晕倒了,小男孩吓得嚎啕大哭,围观的路人也都不敢上前,岳云川走过去,用自己的手机打了120,救护车很快赶到,把生病的妈妈接走了。
11月,山师附小到加拿大的访问团又要出发了。苗禾鸣说,到2050年,我们国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的时候,我们现在的孩子也60岁了,如果他们生活的社会环境还像今天一样,那我们这些教师和家长岂不成了罪人?
文/本报记者 徐洁 片/本报记者 郭建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