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片 本报记者 刘德峰
编者按
距离小悦悦事件发生已经半个月了,相关讨论还在持续发酵。这样的讨论,以后还会有,因为还会有一些事逼着我们思考,逼着我们讨论。问题不终结,这样的思考和讨论也会继续。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会在事发半个月后去探访广佛五金城的原因。我们试图从社会学的视角,深入到五金城商户日常生活中,对“18位路人”所在的这一群体的生存状态有更深的认知。
像往常一样,早上8点左右,广佛国际机电五金城的商户们打开档口的卷帘门迎客。
下午6点后,他们收拾好货物,各自散去。
坐在档口内,守着电脑、电话、货物,如果不是因为提货,商户们通常不会走开半步。
10月27日这一天,对五金城的商户来说,只是寻常的一天。
这一天,还是小悦悦的“头七”。
小悦悦父母所在的“瑞鑫轴承公司”档口,卷帘门紧闭,门前放了一束白色菊花。
这是前来探访的记者放下的。来五金城的媒体不止一家,他们来这里,只想看看,小悦悦的“头七”,这里会发生些什么。
小女孩出事的路口,车来车往。虽然每个路口新贴了限速标志,但车速依然很快。
路面,除了一首用红色油漆写的《佛山诉》的诗被来回碾轧外,这里,什么痕迹也没有。
“一切不都已经结束了吗,你们过来干吗?”一家小卖部的老板说。
全国网民都在关注这个热点,唯独五金城,就像飓风眼一般,置身事外。
那时没听说谁家丢过钱
占地40万平方米的广佛五金城,有56个足球场那么大,商铺2000多间。这个号称全国最大的五金商城,汇聚了全国各地的五金商人。
“刚来时都不敢出门,人生地不熟的。”鑫兴轴承店老板到佛山已有3年。他这样的心态,和五金城大多数外来户一样。
“一个字,乱!”来五金城投靠姐姐的河北人小王,到佛山已经一年。他讲起亲眼目睹的一件碰瓷儿事件。“一个老人家,过马路的时候,把胳膊甩到一辆车上,接着就倒在地上了。其实,人家车开得很慢。”
“不过,五金城里的治安还可以。”小王说。小王姐姐开了一家名叫泽东轴承店的档口,她比弟弟早四年到佛山,“相比来说,五金城挺安全的,这里保安多。有一次我把电动车放在档口外就关门了,保安还过来敲我的门。”那时,每个档口二层阁楼还允许商户住宿,“不愿在外面租房子,就是觉得这里有安全感。那个时候,基本上没听说谁家在这儿丢过钱。”
随着商户越来越多,市场越做越大,五金城能给予小王姐姐的安全感,越来越少。
第一个变化,就是二层阁楼不再允许住宿了。“不让住宿,也不让在这里做饭了。市场做大了嘛,他们也怕出事,就管严了。”对五金城管委会的种种做法,小王的姐姐挺理解,“不过,市场做起来后,很多人挤破头想进来,他们就什么都不管了。人都这样嘛,能省劲一点就省劲一点。”
小王到姐姐这里不久,店里就丢了两部手机。店里一辆三轮车也曾被人推走,幸好有人发现,又给送了回来。
五金城给予的安全感渐渐消散,住到外面去的不安也没有一点减少。外地商户的这种不安,大部分并非来自亲历,而是每天接收到的负面信息的积累。发生在佛山,甚至广州市区的盗窃、抢劫、儿童被碾轧等负面信息,经过报道后,最终通过商户每天面对的电脑网络,被他们接收。
每天坐在档口内长达10个小时的商户,绝少有时间与外界接触。这些杂七杂八的信息,也就构成了他们想象中五金城外世界的模样。
对记者,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提醒,“拿好你的包,小心飞车党。”
带禁忌的老乡圈子
当五金城给予外来户的安全感渐渐消散时,他们只能另找庇佑之所。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五金城内的老乡。
“做轴承的那些人,都是山东人。”在五金城经营一家铁丝档口的河南商人王磊,指着市场内的轴承店说。
山东人占据了五金城内绝大多数轴承生意。说到山东人,小王很是自豪,“我们老乡在广东地区就有几百家,分散在广东省的多个五金市场,这个市场里面就有100多家。”而山东人之所以在广东做轴承生意,是因为在山东聊城与河北邢台交界处,有一个叫做烟店轴承市场的地方,可以提供价格合适、数量充足的货源。
不过,小王并不是山东人,他的家在河北省邯郸的农村。
“从我们村过去一条河就是聊城”,地理位置的接近,是小王把自己当做山东人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五金城内的河北人多数做筛网生意。由于不是同行,彼此之间没有多少交往,所以,“没有和山东人感觉亲近”。
老乡、同行,有了这两个条件,才会让两家商户走得近。也因为这个原因,亨通轴承店的老板王建,才会因为小悦悦出事时,自己没在现场感到遗憾。
王建的孩子一岁多了,因为两家都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所以小悦悦的母亲会常带小悦悦来店里坐坐,两家关系也渐渐亲近起来。
不过,王建夫妻对悦悦父亲王持昌没那么熟。“认识”而又“不熟”,是多位受访者对五金城商户间人际交往最惯常的评价。王建说,真正很熟的朋友,也就是同村的十多个老乡。而对泽东轴承店的小王来说,那种能到对方家里吃顿饭的朋友,“有一两家就是好的了”。
小王说出这样的话不奇怪,五金城内的商家可以彼此到对方档口串门,拉拉家常,但他们并不轻易到对方家里去。
“你想,如果你白天到人家家里坐一会儿,万一人家来个客户,不就像抢生意一样吗?”小王姐姐说。
除了不能到“家”里做客之外,商户们彼此绝不会说起生意上的事。“老乡们坐在一起,不会谈到生意。即使关系再好也是这样,你不会问,我不会讲,这是都懂的道理。”鑫兴轴承店老板坦承,做生意和别的事情不一样,“一问就跟要抢客户一样”。
私下感情与生意之间,被商户们划出一道界限。而这分谨慎的坚守,更多是一种自我保护,有商户曾直言,“说多了对自己不好”。
档口几乎是全部的生活世界
带着禁忌的乡情,让五金城的外地商户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自家档口上。每个走过五金城档口的陌生人都会发现,这些商户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26日上午,就在小悦悦出事路口处的一家五金店内,年轻的店员专心玩着电脑射击游戏;在一家轴承店内的电脑屏幕上,挂的是还没有结束的纸牌游戏。
商户们或对着电脑,或接着电话,或坐在办公桌后,看着路上车来车往。即使站在店门口,也不会对路上走动的行人打招呼,他们已经习惯买家自己走进店里。
早上8点多,沪信铁丝店负责人王磊就来到五金城,打开卷帘门,撤掉包裹在档口外货物的帆布,打开电视机,坐在档口前排的办公桌后,等待顾客上门。
生意大部分通过电话完成。客户通过电话订货,王磊联系物流发货,并打电话确认到货……电话一个接一个,手机、固话轮番响起。而档口一开,“随时都会有人过来”,所以从早上8点,一直到下午6点多,王磊“一天全泡在店里,像坐牢一样。”
与沪信铁丝店不同,来自山东的轴承商多是家庭经营模式,夫妻、兄弟、姐妹守着个档口,白天做生意,晚上回去带小孩、看电视、睡觉,24个小时,就这样循环往复。“很少逛街。每次逛街动不动就是几百块,有时一天开张还赚不到这么多钱。”小王姐姐说。
而档口因位置不同租金也不同。以王建的亨通轴承店为例,进场费一万元,32平方米的店面,每平方米租金75元,月租金2400元;仓库月租金500多元,店铺水电费每月将近200元,每月汽油费500多元;每月还要缴卫生管理费、治安管理费等。另外,王建一家三口租住30多平方米的一室一厅,租金500元。两口子每天生活费60元,孩子每月花销一千多元。这些开支加上进货成本,压得王建两口子每日不得不致力于生意,基本没有时间与市场里的其他人进行深交。
档口,几乎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世界。
“我们就靠自己,没有人管,也管不了别人”
不过,即使习惯了以家庭为核心的生活方式,但在同一个顶棚下,邻居档口有时还是会相互帮助的。
“大家相互调点货,很正常的,任何人都有缺货的时候嘛。”王磊所说的相互调货,是发生在五金城内最常见的互助方式。
“都是一些小事,包括相互借用一下摩托车。大事嘛,我们管不了。”所以,那辆被推走又被好心人追回的三轮车,成为泽东轴承店小王常常提及的“现在这个社会,爱心不是没有”的典型案例。
与个体互助相比,即便在佛山打拼多年,这些外来户依然觉得自己是“外来户”。“我们每年都缴税,应该能享受本地的政策”,而孩子在老家上学,平时又很少生病的一些老板,对于自己能享受到佛山当地的哪些社保政策,根本说不清楚。
这一点,小王的姐姐深有体会。虽然每年交的税费一分不少,但等孩子上小学,她还要再交一笔赞助费。这笔多达3万元的赞助费,要以自愿捐助的名义缴纳。
“保险、医疗都没有,缴纳社保要在佛山有房子,而我们的户口都在老家。买一套房还只能落一个孩子的户口,这边房子又贵,即使建了经适房,也不一定能买到。”说起这些,已经在佛山打拼五年的小王姐姐有些失望,“我们就靠自己,没有人管,我们也管不了别人。”
“关键是,没钱什么都做不了,关系也是钱买出来的。”通过长年的积累,小王姐姐一家通过各种途径掌握了一些社会资源。她和弟弟相信,有钱才是掌握社会资源的前提,“商有商道嘛”。
对于“商道”一词,沪信铁丝店老板王磊给出了最直接的解释,“做生意的,你给我钱,我给你货。老老实实做生意,也不找事”,遵循这个原则,王磊在佛山的8年时间里,很少碰到麻烦。
“小悦悦出事的地方就在附近吧?”虽然商户们不会主动提及小悦悦的事,但总有人有意无意地问起。
当商户们不得不谈到小悦悦的事时,对“18位路人”的表现,他们是这样理解的,“那天这里下雨,雨点打到上面的铁皮顶棚上,声音非常大,有时候我们打电话都听不清楚。再加上天色又暗,也有可能真的没听到,没看到。”这个说法,得到多个商户的认同。
但是,对于五金城被贴上“冷漠”标签,商户们表露出不满。“不是所有人都像那18个人那样,如果是我,我肯定会救。”多个商户这样表态。不过,虽然会去救,但他们不会去碰孩子,“可能会先喊人拦下两边的车,再打电话报警。”
但小王还是担忧,因为,“做好事也麻烦”。他指的是陈贤妹救了小悦悦之后,被各家媒体采访,“生活全被打乱了,不仅她受不了,她的房东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