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荣

    浓的月色，如水；淡的夜色，亦如水。除了月色和夜色外，积满荷塘的，自然只有盈盈如多情少女的眼波一般的一塘春水了。

    月光早早就铺满大地，如归宿的家禽早早地守在窝边，等待一天中最后的晚餐一样，静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朦胧的炊烟淡淡地飘上青白的天空。因为无风，葱葱郁郁的嫩叶，也如月光一样，静静不动，只等在夜浓时静静地安睡。

    闲者如书虫的我，在这将夜未夜时，自是无聊极了。倘若是大白天，我会借灿烂的天光看几页闲书；倘若尽是夜的漆黑，我则会开灯再读几句文人的闲诗佳句之类，以打发时光。而现在，天将黑而未黑，我为节约几分电费，舍不得过早开灯，只一人站在树叶的碎影下，等着夜的黑尽。静静地，等着黑夜的大戏拉开帷幕！

    想起鲁迅先生在《夜颂》里的一句话来：

    “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我放眼望去，却是满眼的夜色的光明，即使我隐身的大树的浓荫下，也有斑斓的零碎的月光射在我的青衣上，如颗颗调皮而不断眨动的眼睛。我放耳听去，却是满耳和平的宁静。因为专注，所以又闻到了淡淡的春花的馨香，或者也有泥土的气息。对于泥土的气息，我早闻得惯了，所以觉得没有花的香浓。

    月光越来越亮。这时，因为亮，我才发觉高天之上悬挂的一轮皓月，已是圆到极致！夜色却终究没有黑尽。我穿过树林。林外是一水如镜的荷塘，想起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提起过的《西洲曲》中的妙句：

    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

    想那采莲的江南女子，采莲自是用她那凝脂皓雪的小手，低头自有她那一低头的无限风情，温柔的，定是她那采得莲蓬时如莲一般的心情，倾城倾国。我想，并非只有江南的美女子才能采得莲花莲子，倘若，今晚，有莲叶，如碧玉，有红莲，如佛前宿世的笑颜，我也将做一回那诗中的采莲人。

    抬眼望去，荷塘里，空空然，一水如镜，月光如洗。哪里有田田的荷叶，只水中有些黑色的郁郁葱葱的植物，或许是水藻，或许是未长出水面的荷叶芙蓉之类，也未可知。如苏东坡先生在《承天寺夜游》里所记“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只是今晚真的有“春水积塘，藻荷乱长”，而东坡先生所言只有在明月之下、空庭之中的竹柏影罢了。与东坡词人同行的，还有其志同道合的好友张怀民，而我今夜，却是一人，独行。空明月色，满塘春色，无人与我共赏！平空添了几缕惆怅。又想起周敦颐写莲的佳句“予独爱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今晚，我却在荷塘边徘徊踌躇，没有看见如朱自清先生和周公等所描绘的碧叶红莲，又平空添了几许愁绪。突然那藻荇之类，或者芙蓉荷叶之类，像小蛇一般蠕动起来。我蓦然一惊，忙退后几步，再细观细思，那水中的藤萝却像是夜色中的女子在温柔地招手。或许是互相嘘寒问暖，或许是与我这素不相识的异类打声招呼，都无从得知。而她们的摆动，又如婆娑而起的印度舞蹈，定是在她的温柔下面，有游动着的鱼儿吧，因为我这时才想到这个地方是有名的太安鱼的原产地。我如此一想，果然见到藤萝的阴影下有鱼的鳞片在闪烁，条条黑色的鱼影来回穿梭，每一条黑影都有一扇形的鱼尾，软软地、柔柔地扇动。我想水下的世界定没有水上的我一般寂寞。鱼儿，无手无脚，却伶俐机动，远超于有手有脚的我。大自然的神奇，给人造一个寂寞出来，而我却要无上地感谢，以及顶礼膜拜。空想的片刻工夫，那鱼儿却成群结队地游上来。

    它们向上直直斜斜地游，似要冲破水面而出，直跃向站在水上世界的我。我又蓦地一惊，这些鱼儿要来衔去我个人的寂寞吗？我弯腰，伸手，向水下，又慢慢向上托起，大多数的鱼儿悠然游向别处去了。但有两尾，独有两尾，却愿意留下，与我亲近。它们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只轻轻在我手掌上不停摆动。于是，我的手掌麻麻的、酥酥的、融融的，如有温暖的柔丝在抚摸一样，迅速传遍了半边身子。待我低下头去看时，发现这两尾鱼却用嘴吐着水泡，向着那高空亮到极致的圆月。我收起手，那两尾鱼旋了半圈，尾巴一扇，突然沉入水去，不见了倩影。于是，在这鱼的影儿上，我看到了班上那五十六只“小鱼”的影儿。终是他们能解得我心灵的寂寞。在课堂上，阵阵欢声笑语，不知是我给了他们知识和快乐，还是他们给了我快乐和鼓励？近来，我的教书方式和思想的改变，让师生关系融融的，培养了如鱼沉入水的关系。学生的考试成绩与家族的荣耀，与我一个穷教书的又有何关系呢？我给了他们快乐成长，他们则给了我心情舒畅。他们的父辈到了中年，回望红尘，唉，人生是一件多么失败的事，也无需着急，把无涯的希望放在孩子身上吧，所以，班上那五十六只“小鱼”的肩上便多了一代人的负荷，自是沉了、重了。但他们的父辈的希望与我又有何关系呢？我自是要卸去他们肩膀上的重担，给他们轻松，给他们健康的思想，而他们的父辈照例是要给我吃饭的碗筷的。这又何尝不是世上最真的、最善的、最美的、最好的、最大的礼物呢？我正想得入神时，荷塘的鱼儿真的只只跃起，腾空飞出水面，在空中划了半圈优美的弧线，倏地，重入水中，不见了其绰约的风姿。这是今夜月色下最精妙绝伦的一笔，亮闪闪的鳞甲，在空中，一闪，又一闪，突然，又不见了。只余如水的月光和如月光的水。

    看到鱼儿们都入水安睡了，我便回家去了。依来路，穿过树林，穿过清冷的月光，家人和家禽都已睡熟。熄了灯的家是黑的、暗的，比外面的夜色更黑、更暗，但却是温暖而温馨的。匆匆吃过饭，更觉得心里的暖，因为不劳而有饭吃。我还是没有开灯，不是我怕见光明，只是怕明亮的灯光扰了家人的清梦。趁黑开了电脑，看到“网校”的朋友热闹的讨论，我心里的温暖再增一层。月色从窗外静静倾泻进来了，那偷偷入户的月色却没有我眼前的“网校”那一方屏幕明亮。我的心灵便很快从荷塘的寂寞中，沉入到那一方屏幕热闹的“网校”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