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金岭
读完《漫话陶醉》一书,作者笔下那些古人的命运遭际,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最难超越和最难掌控的,其实就是自己。每个人都得面对人性弱点这一最大的人生“瓶颈”,是否拿捏得好,决定了你人生成功几率的大小。“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作者感叹的是古人的命运,但操的其实是现代人的心。
这本书对古人的点评,直指其内心世界最为隐秘的部分,在很多历史人物光鲜伟岸的外表之下,发现了隐蔽在人性深处的虚妄、张狂、自负、愚忠愚孝及好名好利等斑点,正是这些人性的弱点,最终把我们民族历史上诸多伟大人物送入悲惨的境地。作者读的是人生和人世这部大书,探究的是知人论世的大道理,因此写起文章来不唯书,更不唯定论,也不搞学院派那种考证和推理,而是凭着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智慧,从常识常理常情入手,穿透了流传千古的文化迷雾甚至是毒雾,破除了许多代代流传习以为常的迷信和盲从,体现出求真的科学态度。比如张居正的悲剧之所以令作者感叹不已,就是因为这个要知识有知识、要能力有能力的精英人物,也有着小人物常有的那种掩饰不住的张扬欲、表现欲、舍我其谁欲；他不能克服自己的弱点,对人性普遍的弱点也缺乏足够认识,在首辅这个位置上没有拿捏好自己,没有掌握好做人处事的尺度,甚至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官职是首辅,实际上还是在当皇帝的老师”,最终酿成身后的巨大悲剧。
作者从这些历史人物身上,发现了传统文化糟粕的影响,比如愚忠愚孝、青史留名、隐士思想等等,这些传统文化中僵化板滞的东西,和大人物的人性弱点是在互相放大互相发酵的,面对这个巨大的陷阱,一代代最为优秀的民族精英,却缺乏足够的警惕和反省能力。被史家誉为抗元名臣、民族英雄的南宋左丞相陆秀夫,一直和文天祥、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但以作者的常理推测,就算是元朝抓到了宋朝的末代皇帝,也不一定会赶尽杀绝,陆秀夫背着人家跳海,其实是充当了杀手,他求的其实是个青史留名,因此作者感叹:陆秀夫的罪恶大矣!说他是杀人凶手也不为过矣!对于历代文人推崇的陶渊明的隐士思想,作者不屑一顾,认为陶渊明这样的人在田间劳作,却让庸才把持官场,国家不会有希望；作者认为《桃花源记》宣扬的思想不值得推崇,因为人应该有欲望,失去了欲望,社会就没有了活力,创造性主动性就会丧失,社会就不能进步。为此作者感叹,“明明是传统文化的‘渣滓’,而我们却把它当成珍品收藏,并使它生机勃勃,这又能怪谁呢?精华和糟粕不分,正是一切文化古国思想僵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并说“中国这方面尤甚”。这些看法,延续了新文化运动以后的常识性判断,也融入了自己的政治和文化体验,读来更加发人深省。
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些文章?我的感觉是,书中反复述说着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性的弱点每个人都有,并不随着一个人社会地位的上升而减少,相反,地位越高,越有可能助长一个人把人性的弱点放大到极致。在作者的笔下,王安石、桑弘羊、范仲淹、韩信、齐桓公、魏征、司马光等人的悲剧结局,没有一个例外。这些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常常被性格中某个不易觉察的弱点毁了大好前程,甚至是断送了身家性命,作者在点评这些人物和感叹他们命运的时候,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种人性的大悲悯,他希望后人都能从古人身上汲取智慧,及时察觉自己面临的人生风险,不要重蹈覆辙。一个民族的精神元素,某种程度上是由那些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承载着和诠释着的,不管是精华还是糟粕,他们的言行事功都深深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漫话陶醉》不是翻捡故纸堆玩弄风雅,作者注入了感情,就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清理,去伪存真,去粗取精,让历史上的文化糟粕不再贻害现代人,这或许就是作者的“使命感”所系。
作者下笔果断,敢于臧否古圣先贤,也能把冯道这种聪明的势利小人的内心世界剖开,靠的是作者对人性弱点和文化痼疾的清醒认识。读着这本书,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人世的很多道理不全是读书读出来的,像蔺相如、贾谊、徐庶、石崇、海瑞、和珅等等,书读了很多,但很可能弄不明白做人和为官都需要修身养性和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样简单的道理,结果就毁了自己。人们常说要读书更要明理,书要越读越薄,大概强调的就是这个道理。司马光能写出皇皇巨著《资治通鉴》,但弄不清楚自己年近古稀还能吃几碗干饭——人最难把握的其实就是自己,不明白这一点,可能会越活越糊涂。其实,要世事洞明,书本知识只是一途,而经历、感悟、观察、思考、判断,都是获得大智慧的路径,如果只靠一技之长和一孔之见,则很难适应多变的封建时代官场。
什么是智慧?书中这些悲剧人物的命运提醒我们,智慧常常就是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换句话说,就是要认清自己、心里有数、做事有度。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唯有人性是千古不变的,古人犯的错误,我们仍会重复,作者为古人惋惜,更为今人惋惜。大家都不是圣人,每个人都有缺点,作者对古人的点评,针针扎在现代人的心头,警醒我们,只有时刻审视自己、修正自己、反思自己,才能让自己的人生走得顺一点、稳一点,日子过得牢靠一点,内心安宁一点。一本书虽然不可能治愈人性的通病,但作者尽到了自己的文化责任。
最近,习近平同志讲话要求领导干部要“自我净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提高”,要“照镜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要对作风之弊、行为之垢来一次大排查、大检修、大扫除。换个角度看,这些要求,千叮咛万嘱咐,也许就是要让领导干部时时刻刻想到手中的权力是人民给的,要警惕各种诱惑对人性弱点的考验,任何时候都要守住当守的底线,任何时候都不能心里没数忘乎所以,一边往陷阱里跳,一边还顾盼自雄,自以为了不起。也许和自己的职业经历有关,作者在点评古人的同时,不断借古喻今,提醒今天的某些为官者,到了官位上千万不要盲目“陶醉”。相比于古人,虽然时代和政治背景不一样,政治伦理的标准也不一样,但道理是一样的,我相信,那些在官位上开始有“陶醉”苗头的人,读读这本书会有新的感悟。
借用《圣经》的说法,《漫话陶醉》是送给时下一些为官者的一本“智慧书”。“今天提升了,与昨天没提升时的水平是一样的,当了高官与做小官时的能力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责任不一样了,管理的范围不一样了,更应该谦虚谨慎”,“捧住现在的饭碗,干好分内的工作,心里自然会踏实,也能免除人生的许多烦恼。”——这些拉家常时掏心窝子的话,何尝不是人生的大智慧呢?这个劝诫,释放的是过来人的最大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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