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力 提到国学,人们就容易联想到封建专制。提到民主,人们就容易联想到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这种简单思维方式首先来源于知识界的浅尝辄止。 陈独秀在《新青年》创刊号上引用尼采“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的观点,认为儒家属于后者。朝廷重臣在皇上面前以奴才自称,平头百姓就更微不足道了,是奴才的奴才——奴才孙子。《红楼梦》中的贾母在家庭里至高无上,但是见到孙女,也要跪行君臣大礼,因为元妃是皇上的小老婆,祖孙关系变成了主奴关系。龙原是部落图腾,后来被皇权盗用,真龙天子代天言事,变得张牙舞爪、金碧辉煌起来。文字狱都是专制造成的悲剧,知识分子思想活跃,脑子与嘴巴均不安分,而且手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最容易遭到屠戮。胡适指出国人不但没有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不说话的自由。在十年动乱中,每个人都要表态站队,沉默即对抗,不说话不等于没话,立场可疑。 尼采的权力意志说改造了叔本华的生存意志论,他认为生命的原始冲动是利己的,天生就想追逐权力、征服别人。希特勒受其影响,写了那本著名的纳粹纲领著作——《我的奋斗》。陈独秀借尼采批判孔子,可以参考,但没什么把握,不可笃信。否则,批评了一种专制,又宣扬了另一种专制。用西方思想裁定中国,常常张冠李戴。许多学者研究的是解决欧美问题的学问,误以为也能治疗“中国病”。吃错药很危险,不但治不了病,还会带来别的病。 五四运动要冲击顽固的封建传统,免不了矫枉过正。而如今不必那样激动,时过境迁,革新替代了革命,还是平和些更好。民主宪政是大学问,不少人知识准备不足,却信手拈来,其言论不是思想,属于信息层面的东西,甚至被小道消息左右,缺少理性民主修养。当西方有识之士正在研究其制度设计缺欠时,我们却以为洋人周全了,一如陈独秀那样思考问题,已快百年,还没太大长进,看着很激进,其实很迟钝。 人以主体感受为中心来接触社会,与生俱来要做自己的主人。民主即人性,人权天赋,不分种族,不分国度。陕西某安监局长视察伤亡事故现场时面带微笑,照片上网后引起公愤,被戏称为“微笑哥”,后来网民又搜索到了他所佩戴的多块名表,改称“表哥”,最终走上法庭公开受审。在现代社会,民主政治的世俗化大势所趋,与其说是历史进步,不如说是原生态的文化本能回归。即便在封建社会,“微笑哥”兼“表哥”这样的官员也不会被体制所接受,搞不好要杀头的,在菜市口那样人多的地方示众,比我们处罚得狠。儒家倡导内圣外王,清流才上得台面,光宗耀祖,浊流都是桌子底下的勾当,遗臭万年。 国学的启蒙思想源于原始共产主义时期,并不全是封建专制的产物。港台新儒家认为,民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需求。《孟子·尽心下》中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珍贵的民权观念。《礼记》宣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可谓儒家的最高理想,现代民主并没突破这一顶层设计。《水浒传》中的官逼民反,大多是争做自己主人的流血事件,比法国大革命的激烈程度并不逊色,宋江即为民选领袖,一百单八将按座次排定,但都以兄弟相待,表现为草根式的平权思想。《水浒传》中有专制内容,也有反专制故事。国学同理,有专制思想,也有反专制元素,不可一概而论。把国学与专制简单地画等号是很粗暴的观点。我们要理直气壮地替古人讲个明白。如果说服不了固执的批判者,那就一笑了之,儒雅是国学人格,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不必争长论短。 西方民主革命开始较早。美国是移民国度,没有根生的主导族群,民众基础是中产阶级,阶层之间叠加,边缘模糊,政见冲突便于调和。再加上高等教育普及,全民的精英责任意识强,民主政治与公民社会建设时间比较长,理论上也相对成熟。毫无疑问,国学要向西学请教,两学搭配,干活不累。 中国民主的基础是社群主义,西方民主的基础是自由主义,中国民主的基础是百姓,西方民主的基础是个人。“新民主”思想不同于洋人,也不同于古人,是传统文化转型的第一课题。我们要学习欧美民主文化,放大国故中的反专制思想,回答社会实践的人权提问,完善从臣民社会进入公民社会的所有环节,一切还在摸索探讨之中,是未完成时。这事儿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吃急了烫嘴。苏联人就是急性子,结果用“休克疗法”把国家搞散了,剩下了个俄罗斯。下虎狼之药,有血崩之险。 (本文作者为青岛大学教授,从事美学与国学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