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梅飞雪 佛在赶路。我在路外。我听到水响。是的,在一场无痕的春梦中,我听到无边的春水在响。我似乎看到,碧江之上,佛立于船尾,伸出双手,摇动着桨橹。他衣袂飘飘,目无旁骛,一推一拉,便在开满莲花的江头划出一道佛光。那道神秘的光,穿越桃源的渡口,照亮武陵山脉的隐秘小径,直抵梵天净土的红云极顶,于殿前灯影里,为芸芸众生铺设一条回家的路。 春日乍晴。放眼望去,武陵源上,陶潜摘去官帽,身着布衣,脚蹬草鞋,从官场的山腰走下来。夹岸的桃花染红他紧蹙的双眉,碧江的水色映出他一身的疲累。他俯下身去,散开绾结的青丝,抖了两抖,把落满衙府尘灰的头颅探进清流的中心,一遍一遍,摇来荡去,摇来荡去。猛一抬头,孔丘把圣人的手臂伸向他湿淋淋的双肩。他站起来,喃喃自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转过身,吟诵着道法自然的经律,拂开五斗米的影子,朝桃源的深处走去。晨光醒来时,释迦殿的钟磬声里,南无阿弥陀佛的禅音,淹没了一地鸡鸣。 巨型紫薇,长在梵净山的佛音里,攀住夏日的思绪,飘飘悠悠地向我飞来。它挂着1300余年的嫩色胡须,端耸于我塑钢的窗前。我探出头去,看不到它的末梢,数不清它的根系,拃不出它的腰围。我被它浓郁的花香迷醉,想要伸手揽过它婆娑的影儿。刚一抬手,它便飞走了。它依旧退回梵净山的脚下,吞吐绵延不绝的禅香,舒展挺秀的身姿,朝天门的方向悠悠地生长。来来往往的僧徒,不碰触它的肌肤,不惊动它的花絮,让它一年开三次花,开出不同的花色,开出一树的神灵,护佑着世世代代的碧江人民。 初夏时节,梵净的山腰,珙桐的花开得正盛。退身远望,你会看到成千上万的鸽子栖居在翠生生的林叶间,各守其位,等待一场集体舞蹈的哨音。那安静在枝头的样儿,像白色的精灵,不给你搅扰清梦的一丝聒噪。你在它的花脉之下,慵懒地闭上眼睛。哪怕小憩一会儿,它也能把你带入和平的故乡,让你的身心毫无顾忌地舒放。 躺在半山腰,能看到猴儿。绕着你跳来跳去的黔金丝猴,是珙桐奶养的孩儿。据说,只有在梵净山,这些猴儿才能生存。也许,史前时期,它们随处而生、随时而动。自从人类开始杀戮,它们才不断退守,退守到禅音袅袅的梵净山。这里,有保存完好的阔叶林木,是猴儿盘踞的最后一处根据地。它们繁衍生息,攀援群居,歌咏嬉戏。原始茂密的植被,给它们提供丰饶多汁的养料,维持着它们赖以生存的体能。朝圣拜佛的善男信女,轻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不吵醒一枝花木,不踩碎一粒草籽。留守的僧侣,走进山来,把猴儿当佛一样供奉,直到自己也修成了佛,还要坐化在猴儿的山头。 攀索而上,你可以赏读万历元年的《道院》,浅吟康熙五十二年的《天桥功德碑》。行至中途,你可以进灵官殿,摸龙头石。如果你没有子嗣,就可以进观音洞,磕三个响头,丢一小石于半山腰,得佛赐子女健康成长。你还可以走到定心水的泉眼,咕咚咕咚,喝上三大口泉水,一路上去,你便再也不会饥渴。梵净的山顶,突兀而起一尊石柱。我无法想象这百米石柱的来历,更无法想象,谁用手将它一劈两半,为它搭起天桥,谁在两个峰峦之上修建释迦殿与弥勒殿,谁年年月月不怕山高路险攀爬山梁延续香火,谁又能偶遇一睹红云绕顶的机缘,把生命的路幅走阔走长远。 站远了看,要是你够虔诚,还能看到梵净山顶的万米睡佛。那是三座主峰相连构成的神异景象。弥勒伸展四肢,平卧山顶,口鼻略低,朝向天空,吸纳祥瑞天象,福佑臂腕里游走的生灵。它的大腹略高于头,圆和饱满,镇守着身躯下面的山林。弥勒或坐或躺,或遥遥相望。你可以朝拜,它可以降福。雨后初晴,远望光影中的云雾,凝神细看,五彩光环之中,有佛影清晰可见。它不声不响,不喜不怒,观五岳无鄙夷之气,望江河无艳羡之色。火光照耀的夜晚,佛影会扯着云雾不断生长,超乎于人的数十倍。如果你真能看到,就能踏破红尘间的是非恩怨,把自己的心胸淘洗成梵净山的宽度、碧江的长度,从而修得佛光的超度。 梵净山有多宽呢?碧江有多长呢?我与佛缘有多远呢?此刻,我还待在北方的天空下,笼着小城钢筋水泥扭曲的暮色,想象我与梵净山的一场佛事、与碧江的一次际遇、与铜仁的一面会晤。多少年来,被城市毒辣辣的利刃刺破心衣的我,疼痛在暗处。我无法静下来,我无法诉说,我尝试寻找一种不灼伤任何人的解脱。 我就要赶往铜仁。我想,铜仁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它有梵净山,有最古老的弥勒道场,有锦江江心耸立的三尊铜像,有其昭告的儒释道的仁爱,有淳朴如斯的30万铜仁子民。所以,它能护佑珙桐的花漫山遍野开放,它能留住世界的独生子黔金丝猴,它能让紫薇在怀里长上千年,它能让封建王朝名气最大的康熙帝封山拜祭,它能让碧江绵延千年水流不竭。那么,它也就能稀释我的痛感,超度我尘念未净的灵魂,把我引入五柳先生的桃源。 佛在赶路。而我,依然在路外。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如是,我2013年与碧江即将相逢的果,又是谁在前世布下的因?佛不说话。佛一直不说话。我站在佛门之外。不过,我已经看到佛光。我还看到碧江洲头站着一只白鹭,它气定神闲。雨淋湿了它的羽毛,它也不为所动。这是一只纯粹的鸟。它已历经风霜雨雪,它已历经刀光剑影。它一直守候在铜仁,就像佛据守梵天净土。也许,这是一种世代传承的站姿,这是一种家族门第的遗产。是的。我已看到。 我想,抵达铜仁,我将上路。 将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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