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醉墨 1993年初夏我出国离开北京的家时,把木门和防盗铁门锁上后顺手就把钥匙串揣进裤兜,就像平日去上班或者出门去买菜那样。 一到美国南加州,已先来一年的妻子给了我一把新配的租住处钥匙和一把老旧的车钥匙,我不假思索就从裤兜里掏出国内带来的钥匙串,把新钥匙添上。妻子要我把旧钥匙取掉,说一大串叮叮当当的多麻烦,我觉得有道理,便听从了。但当我捏着两把旧钥匙欲取下时,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感。尽管我知道取下的旧钥匙会被好好保管,并有备份存放在北京表弟处,不怕以后进不了家门,我还是本能地恐惧,仿佛一取下它们就会跟北京的家和女儿永远分离——因海外生存艰难,没敢把刚上小学的女儿带出来,把她寄放在国内的姥姥家。出国的人们各有原因,并非人人都得好处。 于是两把旧钥匙仍然保留在我的钥匙串上,我天天随身携带着它们去打工。当我发动汽车时一看到垂在方向盘下的那两把老家门钥匙,就会想起遥远的岁月和遥远的女儿,我想哭,但我更知道要把稳方向,我坚信那两把老家的钥匙会保佑我们的。 但有一回我却跟它们怄了气。那天我半夜才收工,工作又累又受了老板的气,身心俱疲,偏偏回到住处要开门时又搞错了钥匙,怎么也打不开门,气得我转身就走。我一屁股坐在草坪上,一棵接一棵地抽烟。那天半夜我很想不开,我在美国的星空下,在潮湿的草坪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后裤裆全湿透。 尽管新、旧钥匙混杂常让我产生时空错觉,老以为北京的家就在眼前,老会拿旧钥匙去开门,我还是不愿意把旧钥匙取掉。两把旧钥匙与我天天厮磨,总是闪亮闪亮的。我的代价是裤兜老要被磨穿。妻子唠唠叨叨为我补裤兜时,我却担心那两把钥匙会一天一天磨损,以至于回家开不了门。更让我惊恐的是,有一回我以为它们丢了。那天收工妻子接我回家,我因没开车就没动钥匙串,到了住处门前一掏裤兜才发现钥匙没了,我立时就像丢了魂一般。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第二天开工我头一个就冲进店里,老天,钥匙就在工作服口袋里!我恍如起死回生。那天我干活特别卖劲。 由于和国内长期脱节,我和妻子都回不了原单位,我们只好选择移民加拿大。1997年春末的一天,我们把全部家当都装进那辆还能凑合用的旧车,就从南加州一路往北,往两千五百公里之外的温哥华开去,北漂。动身前我给北京的表弟寄了封信,密封进我们给女儿的信、存款密码和英文遗嘱,万一我们路上有个什么好歹,就把信交给我女儿,把我们打工攒下的血汗钱取出来做生活费。谢天谢地,两把老家钥匙保佑我们平安到达了温哥华。 安顿好之后就迫不及待回国来,此时我的钥匙串上就只有两把北京家门钥匙和一把海外的车钥匙。到了北京,离家老远我就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串紧紧攥着,两道家门都极顺利地被打开,就像我只是去工作单位上了一天班回来。屋里的一切,我走时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甚至玻璃杯里忘了倒掉的半杯水还照样留着。妻子一进屋“哇”地就哭了。我拧开玻璃杯盖,一口气把整整四个苦涩的年头都喝了下去,然后才和妻子一起痛哭流涕。 我们去外地把女儿接回北京,在北京的家过了两个多月的日子。原单位要把住房收走,我不得不把两把旧钥匙取下来交给新房主。我往外取钥匙时手不停地哆嗦,手指头全用不上劲,我取了很久很久才取下。我把两把钥匙端端正正摆在手心捧给新房主,同时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说得特别特别费劲: “四年了,我在国外整整四年了,它们,它们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裤兜!” 新房主默默注视着我手心那两把亮闪闪的钥匙,许久才接过去。 我不能不哀叹那份神圣随同物质一起失去,一无所有。后来我们在加拿大又有了新家,貌似中产。再后来,生存变故,又什么都失去了,国内、海外里里外外全都没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孑然一身到处租房打游击。但神圣是永存的,只要活下去,不管还剩多少时日,心中总还存有另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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