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流焜 少年时代离去了,想起它走的身影,急促而彻底,像爷爷离开时一样,然而最后留给彼此的,只有让人感叹的几个字:永远不会再相遇。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步入了青年。初入青年时代,仍旧残留少年时代的坏习,那时候,整个人沉沦在网游中,把事业抛在脑后……奶奶年已古稀,在我不成熟的那些日子里,她经常教导我,“小角,电脑辐射大,少玩一点。”奶奶的话我每次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如果说我是一棵树,她的话像水,她只知道整天给我浇水,却不懂得给我施肥,说了也白说。听多了会觉得烦,看到奶奶我就想把房门关上,不想听她唠叨。可是,当我尝试把门关上时,砰的一声,门又被踢开了,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吓得我把鼠标掉在地上。父亲冲进来,从腰间抽出皮带,一下打在键盘上,键盘随即散架,他又拧我的耳朵,大声吼,“什么时候去工作?”我被拧得呈现出一脸痛苦的表情。奶奶见状,急忙走进房间,边扯父亲的手边喘气说,“阿来,放……放手。”奶奶的话很管用,犹如圣旨,父亲二话不说松掉了手。 在奶奶的“保护”之下,我又度过一段愉快的日子,但好景不长。父亲是一个十分懂得种植的人,对于我这棵小树,他让母亲时常给我浇水、给我施肥,奶奶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来给我松土,“兔崽子,看你还得意啥!”说着,又从腰间抽出皮带。终于,在第三个键盘被父亲打得四分五裂之后,我开窍了,决定外出打工。临行的早上,奶奶天未亮起床,煮了我最爱吃的皮蛋瘦肉粥。当她把粥端到饭桌上时,我凝望那苍老的身影,发起了呆。自己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奶奶,银色的短发中分,别于耳后,黑色的铁夹子收紧微微隆起的发丝,但细看之下,还是有数根垂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这也说明她开始老花眼了。奶奶见我看得入神,笑着问我,“在看什么呢?”我回过神,赞美她,“奶奶的衣服真漂亮,眼光真好。”被我这么一说,奶奶下意识地摸一摸衣服,笑容更灿烂了。出门时,奶奶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还偷偷塞一个小布包给我,在客车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沓小钱,顿时,我又想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展现笑容的时候,是那样的可爱。 父亲已托人办好了,我在省城一家玩具厂工作。在全新的环境里,我认识了好多人,当中有好人有坏人,好人通常爱给我讲大道理,我不太喜欢;坏人在21世纪往往是受人喜欢的,自己也不例外。至于原因,实在可笑。我喜欢坏人托着心脏以示对异性朋友的真诚,我喜欢坏人戴着面具诉说单身的寂寞,我更崇拜坏人那一手高超的“盗窃”技术,能悄无声息地偷走别人的心。当然,这里的别人也包括我。 记得那时带着傻呵呵的性格,对一个叫如的“坏人”几乎掏空了灵魂,可最后才发现自己所收获的,只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和陌生的眼神。待我醒悟时,发觉心脏是空的,没有心的位置发出阵阵疼痛。但是自己没有怪如,反而还微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放过我。” 失恋,是一件多么难忘和伤心的事。我没有告诉家人,只请了三天假躺在床上号啕大哭。可是,哭泣并不能疗伤,于是乎,自己跑了出去喝酒。那晚,夜色很好,我看见满天星星,它们的美让人沉醉。自己边走边观望,突然眼前一黑,说得比白话还白一点就是:我被车撞了。我入住重症病房,过十多天才恢复意识,父母也赶来省城。醒来时,发现手脚打了石膏。母亲坐在床边,一直盯着我,看到我醒来,她激动地向父亲喊,“他爸,孩子醒了!”父亲站在窗边,抬头望着天空,我的醒来没有令他回过头,也许天空很美或出现了飞碟。我扫视一圈病房,没看到奶奶的身影,便问母亲:“奶奶呢?”母亲回答:“在家呢,没来。”得知奶奶没来,我有点不高兴:“你们为什么留奶奶一个人在家?她都七十多了!”母亲刚想说话,父亲突然转过身,怒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你知道交警怎么说的吗?说你喝醉酒乱过马路,出租车司机无需承担责任!”父亲觉得不解气,顿一顿补了句:“真是生块叉烧好过生你!”我没有再说话,也无力反驳,自己慢慢地闭上眼睛,把父亲发怒的脸盖了过去。 在重症病房住了一个月,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父亲帮我办理了出院手续,他包了一辆面包车,把我送回县城的医院继续治疗。在车上,母亲解释说:“家里的钱不多了,县城医院的费用比大城市便宜。”母亲怕我担心治疗效果问题,她又安慰说:“医生治病方法都一样的。”看到母亲挂满忧愁的脸,我微微点一点头。季节已是深秋了,两旁的树木开始掉叶子,有数片沾在车窗的玻璃上,我深深地望着,心里轻叹:落叶自知落叶悲,不恨树儿不恨风。 奶奶知道我回到县城,也来医院看望我,手里提着皮蛋瘦肉粥。我说:“奶奶,医院那么远,你以后不要经常往这边跑了。”奶奶笑着回我:“不远不远,现在我们都住在河边的老屋。”“老屋?为什么住在老屋啊?”我不解地问。奶奶没有回答,我把目光转移到母亲身上,母亲明白我的意思,她说:“为了凑你的药费,城西的新房子租出去了。”听完母亲的话,我看了看熟睡在椅子上的父亲,然后“哦”了一声。似乎除了“哦”,自己已没有其它语言可以回应母亲那充满悲凉的话了。 县城的医院我又呆了一个多月,出院时,医生对父亲说:“你儿子的手没什么大碍了,就是脚还有一点点问题,多走路,会慢慢好起来的。”办好出院手续,我不太高兴地坐上轮椅,回到了河边的老屋。老屋是一间平房,它是家的起点,也是我生命的起点,它见证了很多东西——奶奶与爷爷的记忆,父亲对母亲的爱,还有我童年的快乐。现在,我们都回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坐在轮椅上凝望老屋,心海却泛起淡淡的忧伤。 回到老屋后,父母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时间,早出晚归,家里留下奶奶一个人照料我。每天,奶奶把我推到老屋外面的路口,然后让我自己用拐杖撑着走回去。那时,我总害怕被儿时的伙伴看见,所以常常低着头走。一步接一步,自己很用心,可是走了一段时日的路之后,发现双脚还是不能完全恢复,我渐渐开始颓废,时常躺在木板床上,仰望着被修补过的屋顶发呆。看到我这般样子,父亲问:“怎么了?”声音高而重。母亲和父亲同出一辙,也问我:“怎么了?”但声音低而轻,带着关怀。奶奶没有说话,她煮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我的床头柜上。我侧过身,注视着那碗皮蛋瘦肉粥,忽然想起了如的问题:“你在省城有房子吗?”那时我回她说:“现在还没有,不过我已经在存钱了。”如又问:“那你家里有车吗?”我摇摇头,如很失望。想到这里,心中泛起莫名的火,手一挥,打翻了那碗皮蛋瘦肉粥,铁制的碗掉在地上,翻动了两下。房外的奶奶闻声探头张望,看到皮蛋瘦肉粥打翻在地,她欲进来,但最后还是止步。我抬头望去,奶奶站在门旁,脸上的皱纹掩盖了那莫名的表情。 意志随着时间走动,变得越来越消沉,又适逢天气渐冷,大多时候,根本连动也不想动。父亲是急性子的人,时间一长,他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忍不住说:“别老是躺着,医生说要多走走。”“知道了。”我应付式地回答。父亲一听来火了:“你什么态度啊!”刹那间,自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撑起身子,举手用力拍了一下床板,大声回父亲:“我又怎么啦?”“看来今天不教训你一顿不行了!”父亲说着从腰间抽出皮带。忙碌着家务的奶奶和母亲听到争吵声赶了过来,互相劝说:“阿来,别……”“小角,别激你爸了。”我不听劝说:“来啊!打我啊!最好打死我!”父亲急坏了,想上前打我,奶奶和母亲拦住了他。父亲对我吼:“卖掉城西的新房子医你真是个错!没用的家伙!”父亲的话让我不解:“城西的新房子卖了?不是租出去吗?”父亲脖子的青筋也露了出来:“租?那几百块租金连轮椅都买不起!”我有点蒙了,连忙望向母亲,母亲接到我投来的目光,一下子就哭了。一股寒风从窗棂吹进来,吹散心中的雾,我静静地躺下,心里却不平静。我憎恨自己,自己应该坚强,应该上进,不能对不起那些人,那些可爱的人。 事后,父亲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次日他请了一位骨科老中医回来为我诊治。老中医抬起我的脚,上看看下看看,左敲敲右敲敲,把我一番折腾之后,最后开出一个中药方子,泡脚之用。母亲拿着方子鼓励我说:“再过一段时间,脚就好了。”我握着母亲的手,点头之时,突然感觉她的手腕细了,自己心痛不已,“妈,你瘦了。”母亲笑着回答:“你老妈我最近在减肥,当然瘦啦。”我想了想,又把目光投到正在门口抽烟的父亲身上,发现父亲的衣服宽松了。我问母亲:“老爸呢?他也在减肥吗?”听见我如此问,母亲也把目光转移到父亲身上,她脸上的笑容立马添了一些东西,但依然还是笑着。 时光不停在消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不知母亲所说的一段时间是多久,但自己会坚持下去,直至弃杖而立。或许,在某个时刻、某个黎明之后,就不再需要拐杖了,那样我便可以爬楼梯,我便可以骑自行车,我便可以陪奶奶上山看望爷爷,我便可以走去菜市场买猪肉回来。我想,父母的消瘦,也只是因为少吃了两块猪肉而已。
点评 只要有爱 就有了拯救 年少轻狂的叛逆总会如岁月的划痕一般给青春刻下深深的印。而这印记,有时候是一种心伤,伤了自己,伤了青春,伤了那些深爱着自己的人。但只要有爱,就有了拯救,拯救了年少轻狂的伤,抚平了心上的伤,抚慰了亲人的伤,然后,与时光一起留下的,只是浓浓的亲情、深深的爱。行文悠然有致,隐在时光里的细节清晰在目,作者的心绪起起伏伏。牵一缕读者的思绪,和作者一起感受情思的流动,感受亲情挚爱的氤氲。 初评委:王晓梦,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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