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 好莱坞最喜欢讲述的,便是围剿战中的一次又一次暂时的胜利,并强悍地赋予这失败中的胜利以永恒的意义。在大热的2013年度神片《地心引力》中,一个女人赢得战斗,而且走出了自己的失女之痛。
电影课上我常常给学生讲一部叫做《猫头鹰桥事件》的短片,27分钟,1961年的戛纳最佳短片。一个人,被一群警察在猫头鹰桥桥头的绞刑架上执行绞刑。人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警察就是普通的穿着统一黑色衣服的警察,没有时代、国别背景,更没有所谓正义或者非正义的设置,非常简单——一个人被一群人处死——文明社会里常常发生的一幕。在这个男人被套上绳索的那一瞬间,他那么想要活下去。他想念他美丽的妻子,他留恋地看着天空、树叶,贪婪地听着鸟鸣。命令被执行了,他掉到河里去,忽然,奇迹出现了,他在水中挣脱了绳索,脱掉了靴子,浮上了水面。他狂喜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的蓝天、白云、绿树,感受着“我还活着”的快感。看到该死去的人居然还活着,岸上的警察在“fire”的命令中整齐地开了枪。他开始努力在水中奔逃,在一遍又一遍的“fire”中狂游。湍急的河水推着他往前走,终于逃脱了追捕,上了岸。他躺在岸边,慢慢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种感觉让他又一次体会到“生”的狂喜。他手足并用地爬到一株野花前面,轻轻抚摸花朵。“fire”的声音像噩梦一样再次响起。他开始在树林间不停地奔逃,直到将枪声甩在后面。面前有一个大门缓缓打开,他兴奋地跑进去,而他美丽的妻子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正一步步向他走来。他走向她,她走向他。当他们终于相遇,妻子怜惜地举起双手抚摸他的脸和脖颈的时候,他惨叫一声倒下。镜头接着切往猫头鹰桥—— 他被吊死了。 原来,刚才的故事,只是这个男人在临死前的幻觉。几十秒钟的幻觉时间,被拉长到了20分钟。在绝望的死的面前,生变成一件让人狂喜的事,风声、鸟鸣、流水、野花,原本司空见惯的事物在这里都成了神迹。 这个短片,是一个精确的有关生命形式的寓言。每个人一生下来,唯一确定的事,就是一定会死。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场死对生的围剿战。你胜利一次又一次,但你终将完败。 好莱坞最喜欢讲述的,便是围剿战中的一次又一次暂时的胜利,并强悍地赋予这失败中的胜利以永恒的意义。在大热的2013年度神片《地心引力》中,一个女人赢得战斗,而且走出了自己的失女之痛。 开场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在航天飞船的外面修理着故障,一边和饶舌的宇航员科沃斯基聊着天。他们望着遥远的地球,科沃斯基问有没有什么人在地球上牵挂着她,她想了想说,她曾经有个女儿,四岁那年因为意外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闷头开着车,从此之后,她的人生就固定在这一格。她就是一个只会闷头开车的人。 然后灾难发生了。科沃斯基的饶舌并未结束,饶舌的男英雄角色是好莱坞电影一直厚爱的……他救了她,自己消失在太空之中。 之后,她一个人在短时间内经历了N次进展和N次失败。当她终于到达神舟号的机舱却发现没有燃料的时候,她决心放弃。她打开通讯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陌生的外语,陌生的歌声,却能够听出那是安眠曲,因为有一个baby在哭,居然还有狗叫的声音。她在漆黑的了无生命痕迹的遥远太空,贪婪地听着这些声音。 在这里,《地心引力》表达了《猫头鹰桥事件》中所来不及表达的死与孤独的关系。人出生的时候也孤独,然而婴儿也许还来不及搞懂“孤独”这个事情。作为人最深刻的体验之一,在死亡来临的时刻,孤独终于开出高潮的花朵。这个女人,连狗叫的声音都那么珍爱,陌生男人走调的催眠曲她都甘之如饴。这就是为什么太空中这至为孤独的死比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里、每秒钟都在发生的“死”更像一个典型的“死”的标本。 死就是彻底地沉入孤独的黑洞之中。 但她潜意识里的求生欲望摇醒了昏昏入睡的她。在幻觉中,科沃斯基忽然破舱而入,他教给她可以救命的操作技巧,然后又问她:活着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可怕? 在这个永恒命题的威逼之下,她全身的细胞都苏醒过来,为了活。她开始清醒而理智地操作着各种仪器,一边喃喃自语:科沃斯基,请告诉我的小姑娘,妈妈爱她,妈妈找到了她最喜欢的那双鞋子。它就在床的下面。 终于,她回到了地球,和燃烧着的飞行器一起掉入了大海之中。她和《猫头鹰桥事件》中的男人一样,被水流冲到了岸边。她和他一样筋疲力尽地躺在岸边,好久才浑身颤抖着站立起来。 不同的是,这是一次真实的胜利,而不是一次幻觉。 虽然生命本身就是幻觉。 每个人都可以问自己这个问题:反正你终将死去,这次胜利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但人只要能活就彻底地活着,一分钟或者一秒钟都没有关系。哪怕只有一秒钟能活,在这一秒钟里,你也要放下所有的创伤,体会那“彻底地活着”的狂喜,风声、鸟鸣、流水、野花。 这就是穷尽所有的意义之后,所剩下的唯一的意义。 (本文作者为文学博士,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电影学硕士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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