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 闻香识藏人。 在西藏,所到每一个地方,所遇每一位藏族人,都能够闻得到两种浓烈清晰的味道,它们水乳交融,同时现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单独存在,构成了一个无时无处不在的气场,默默地浸润和影响着周围的一切。 一种是酥油香。在大昭寺,案头供奉的一盏盏酥油灯密密匝匝,无数火苗相互映照,蔚为壮观。每一盏都是一位信徒沉默的虔诚和祈祷,点亮了我的目光,也照得见我的前世今生,其实却没有一盏属于我。因此我在诗中写道:“点亮我的酥油灯啊/哪一盏属于我?/照耀我土豆一样的爱人/青稞一样的孩子/和我回家的路。” 另一种是藏香。它与酥油香形影不离,凡有酥油灯处必有藏香,必有袅袅地在空中写着秦篆的青烟。 拉萨街头,滚滚人流中,一个藏族人,又一个藏族人,他们不断地与我擦肩而过。尽管他们与我穿着毫无二致,但不等他们开口说话,我已经准确地辨出了他们,就凭他们身上的这两种味道。它们无形无状,落在他们的发梢、睫毛和身上,掉入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缝隙,像烙印、像胎记,深深地扎下根,永远根除不了。 到八廓街,我请导游巴桑带着我在一溜儿散摊间挑了一位藏族妇女,买了她一筒香。说是一筒,其实是一把把散香,把六七个饮料易拉罐连到一起,恰好容得下香,外头包裹了报纸,缠上了胶带。香呈淡黑色,像某些土地的肤色,细闻真有土地的味道。巴桑告诉我,他们家每天烧的就是这种香,也是在类似地方买的。 想不到在日喀则,临走前接待方又送了一些香。它们比我买的要精致许多,有专门制作的精美圆筒或精致礼盒,配以小巧的香囊。香则是土黄色的,说是经过了高僧开光,据介绍内含数十种天然藏药和香料,有静心养身、净化空气等各种功效。 这些香跟随我登机又转机,再乘高铁,落脚到了它们陌生的异乡。此刻,它们静静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们一家三口,谁都嗅不到它们被幽闭的味道,仿佛它们不曾存在。 白天,妻子和儿子各忙各的事情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独守这空中的领土。我取出黄铜香炉(它的户口也是西藏),点燃两根香,插在了炉间。我寻张垫子,铺在地上,盘腿坐下。两根香隔着近近的距离,分别燃出了自己的烟火,丝丝缕缕地随意飘散,不是一股,而是许多股,在空中扭来扭去,起初是各飘各的,渐渐地便在我眼中纠缠凝聚到了一起,一股脑地顺风涌向我,像薄雾一样环绕着我、包围着我。我微闭双眼,竭力驱赶着私心杂念,很快便什么都不想了。我觉得有一股气从我体内向头顶飞升,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醒来,香已燃尽,空余一炉白白的灰烬。 后来,我便试着晚上燃香,同样只有我一人。我关闭了所有人间的灯,隔着纱窗,步行街的喧嚣和热闹潮水般袭来,有小火车边唱边跑引起的共鸣,在四周楼群间回荡开来,就像和着号子一下一下地打夯;有沿街扯着嗓子叫卖糖葫芦、烤地瓜、煮玉米的,有狠命地敲打架子鼓的,等等。开始我还能够清晰地捕捉到这些声音,随后它们越来越弱,我眼中只有浓墨的黑夜中面前的那两根香。它们一起散发着青草的气息、酥油的味道,充斥于狭长如河谷的室内、空气中,我在黑暗中醒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星细小的红,静默中,两根香一点一点地变矮,隔上一会儿,便会矮上一寸,它们会像蜕去一层皮一样如释重负,仿佛两盏油灯猛地拨亮自己,从头红到了脚。我听不到声音,但我知道,它们的内心一定惊心动魄如狂奔的马、汹涌澎湃如涨潮的海。我感受得到某些与此有关的东西,譬如多余的念头、虚掷的时光、浪费的生命等等,正在一寸一寸地坠落,同样悄无声息。直到这两星红将自己埋入灰中,就像时间埋住了我。 是藏香,让我沿着它曲折蜿蜒的道路,重新回到了西藏,寻到了我的内心,摸到了我隐秘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