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谈一下《失乐园》。不用说,此《失乐园》不是英国诗人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男女主人公也不是亚当和夏娃,所偷食的禁果亦非天真烂漫的初尝云雨,而是中年人的婚外恋情。哪个滋味更妙自是不得而知,但以结局而言,前者留下的是欢呼着哭闹着占据地球每一道经纬的五十亿子孙,后者则仅是旅馆房间中的一纸遗书。 作者渡边淳一(1937年~2014年)算是日本老资格作家了,作品层出不穷,如《光与影》(获直木奖)、《双心》、《冬日烟花》、《远方落日》、《雪花飘逝》、《冰纹》、《化身》、《白夜》、《泡沫》等。其中《化身》曾行销147万册。 渡边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主人公多是大公司职员,且多是中下层职员,年龄又多在四五十岁之间。作品凸现他们在逼仄的公司以至社会中黯淡的心态、瑟缩的身影、夜半的叹息,这也就决定了他笔下大量的恋情永远离开了花前月下,离开了卿卿我我。它是畸形的,又是自然的;是猥琐的,又是真诚的;是见不得人的,又那样刻骨铭心。 应该说,婚外恋是颇难驾驭的题材。总体倾向的误差,难免叛道之讥;个别场面的渲染,又有色情之虞。渡边淳一堪称走钢丝的高手,从而使作品心安理得地留在了文学殿堂。 《失乐园》一开始便是55岁的男主人公久木和38岁的女主人公凛子的做爱场景。各有家庭的两人是几个月前相识的。当时久木刚从一家大出版社的出版部长位子上下来,凛子正在一家文化中心临时讲授书法。久木欣赏凛子端庄的书法、高雅的气质和美貌,凛子则为久木“带有抑郁味儿的孩子气”而动心。经过频繁的交往,两人终于一起走进了旅馆。小说随即铺展出“地毯式轰炸”般的性爱场面。后来,久木妻子几次催他在离婚书上签字,出版社在出示一封恶语中伤的密告信的同时通知他将被调往下属的一家分社。凛子的丈夫则以偏不离婚作为对她的惩罚,母亲宣布同她断绝母女关系。最后,久木留下房子和存款,只提一袋秋令毛衣告别妻女,同凛子一起悠然走向人生最后一站——在一家山庄式旅馆里相拥服毒自杀。在致“大家”的遗书中写道:“原谅我们最后的我行我素吧,务请把我们合葬一处。” 小说出版不久即被搬上银幕和荧屏,成为家喻户晓的话题,原著亦卖得生翅飞了一般。于是我不由思忖,一部情节本身并无甚特色的作品何以轰动若此?是其几近色情的性场面么?不至于。因为百分之百的色情小说触目皆是,带有各种性爱裸体摄影画页的杂志甚至摆上了大小超市,何况日本国民的文学趣味也不至于庸俗到如此地步。事实上任何发达国家的畅销书也都轮不到色情。 问题首先是,这部小说何以名之为《失乐园》,所失何乐?细读之下,发现主人公久木生活在相当阴险龌龊的环境中。难以预料又无可抗拒的人事变动,同事间微笑与客气掩盖下的勾心斗角,使得他活得十分压抑、被动和无力。没有敢于贯彻的意志,没有发自肺腑的欢笑,没有爱,没有被爱——一句话,没有了本真生命。而凛子的丈夫——一位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并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凛子是在一场无爱婚姻然而又是“理想婚姻”中苟活。唯其如此,她才对久木身上隐约流露的“孩子气”产生特殊兴趣。不妨说,《失乐园》所失之乐乃是本真生命之乐。其主题乃是对本真生命的一种温情脉脉而又极卖力气的关注与探寻。然而这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禁果,一个人人想摘而又不敢摘的禁果。因为在日本的半封闭性的公司以至社会结构中,任何寻求本真生命的努力都注定归于失败。那是一种宿命。 其次,小说还悄然而又酣畅地传递和诠释了日本人或日本文化中的樱花情结。书中说“或许再没有比樱花更幸福的花了”。而她所以幸福,除了初春盛开时的云蒸霞蔚,更在于她“行将凋零之际的毫不迟疑”,即勇于将生命中止于辉煌而非老丑的毅然与悲怆。主人公所以宁愿去死,一个主要原因是久木不愿意忍受降职减薪调离的尴尬,凛子更是明言“现在正是自己最漂亮的时候”。说起来,凛子应该是日本所有男子梦中永恒的恋人:外表文静甜润端庄秀美,闺中丰腴冶艳热浪掀人。赶紧抓住这样的女性来浇灌焦渴的人生进而陪伴自己归于“无”,给世人留下一抹辉煌后的寂寥与惋惜,何尝不是日本男儿又一种樱花情结!小说就是这样温馨地笼罩着令日本人低回流连的传统唯美倾向和审美氛围,给人以由身入心的深度抚慰,撩拨着人们潜意识中的本真因子。 (本文作者为著名翻译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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