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乡 想不到的是,我们这些最重视政治表现的年轻人,却纷纷栽倒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最早蒙难的是我班的老大哥陈育之。 我于1949年新中国宣布成立前夕进入山东大学(在青岛)中文系读书。按照当时的军代表罗竹风老师的说法,我们这个班是“共产党自己培养的第一届正规大学生”。入校时全班同学15人,后来从水产系转来1人,从齐鲁大学合并进来5人,从华大合并进来1人,另有几位中途退学或休学,1952年暑假毕业时共16人。上大学这几年正是政治热情高涨的年代。在抗美援朝运动中,我们大部分同学都曾报名参加军事干校;后来又曾经在寒假一同到青岛郊区参加土改;还曾经连续两个暑假参加山东省政府组织的农村调查。同时,我们有幸亲沐冯沅君、陆侃如、萧涤非、王统照、华岗、罗竹风、吕荧诸名家的言传身教,业务学习上也如饥似渴。班中6人曾经兼任校刊编辑,3人是中文系“新文学研究会”骨干。班里同学几乎都写过入团申请书,但直到毕业时只有4个团员,不够成立团支部的条件,算个“直属团小组”,我是组长。我入学时16岁,年龄最小,但在班里入团最早;而且在抗美援朝运动中被学校批准参军,名字登上了校刊,戴过光荣花,虽然由于上级政策有变,没有成行,这却成了我的过硬的政治资本;我还是“新文学研究会”召集人,上学期间在省市报刊上发表过诗文小说,得过山东省诗歌创作二等奖,因此被称为“全班的灵魂”。 1952年我们班提前一年毕业。领导动员说:国家非常急需文科知识分子,大学毕业生非常稀罕。是啊,全年级仅仅16个毕业生(加上同时毕业的上一年级的5人,总共21人),不是比现在一个教研室的博士生还少吗?我们都满怀豪情地热烈拥护国家让我们提前毕业的决定,准备到急需的建设岗位大显身手……不料山大派往上海参加华东区大学毕业分配的李ⅹⅹ玩忽职守,没有参加最后一天的会议,他回到会场时,已经散会,只剩下两份分配方案没有拿走,一份是山大的,一份是ⅹⅹ师范学院(专科)的,他竟然把山大的分配方案留给了人家,把ⅹⅹ师范学院的分配方案拿了回来:几乎都要做中学教师。这大大出乎学校领导的意料,于是临时决定后延毕业分配时间,抓紧补行“服从分配”的教育,一遍又一遍地组织我们观看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又名《桃李满天下》),反复开会讨论“个人志愿和国家需要的关系”。在我班蹲点的是青年科干部臧乐源(诗人臧克家的公子,后来是山大哲学系教授),他一再重复一个警句:“苦恼永远追随着个人主义者。”我们虽然感到意外,但都能自愿服从分配,因为当时我们都把“政治思想进步”(创造条件入团、入党)看得高于一切。我作为“全班的灵魂”在服从分配上起了带头作用,给学校留下了好印象。 半年后,学校发觉了错误,据说华岗校长很生气,承担了责任,希望能够补救(补救谈何容易)。我所在的工农速成中学校长曾经闪烁其词地问我是不是安心工作,我做了让他满意的回答。1954年,宋曰勋同学(分配在滕县中学)来看我,他是赴京活动调动工作的,问我是不是打算调动,我说:工作是组织上确定的,自己怎么能要求调动呢?此后宋曰勋调到了中央电影制片厂,最初搞新闻片。新时期开始后,有一部很受欢迎的电影《法庭内外》,编剧就是宋曰勋。他是我班留在内地的唯一的文化名人。另一个有名气的同学是纪馥华(笔名璧华),由于身份是印尼华侨,没有参加统一分配,后来成了香港颇有名气的作家。改革开放后,田仲济先生到香港访问,他曾以香港作联副会长的身份设宴招待。 更想不到的是,我们这些最重视政治表现的年轻人,却纷纷栽倒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最早蒙难的是我班的老大哥陈育之。他分配在山东南定的501铝厂职工中学教书,不久调入该厂工会工作,坚持业余写作,一部描写工人的长篇小说已经得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初步首肯,正要修改加工,1954年突然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开除回乡(江苏邳州)管制。起因是他的爱人(小学教师)出身于旧官僚家庭,不屈从于基层干部的淫威,地头蛇就罗织罪名,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夫妻都打成贱民。改革开放后陈育之获得平反,打算重新修改那部描写工人的长篇小说,无奈已经跟不上新时代的审美要求,转而致力于邳州地方志的编写,成了享誉当地的名士。如今还健在,91岁高龄了,堪称“仁者寿”的一例。 金建民和盛瑞麟这一对情侣同学也在1955年被斗,主要是因为“特务嫌疑”。他俩原来在澳门,1949年夏季,为了献身新中国建设事业,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来到内地上学,1951年由齐鲁大学合并入山大。曾多次申请入团,都因为“还要进一步考验”而延搁。他们分配在淄博的一所中专。1955年肃反中,无端给他们加上“特务”的罪名,根据就是“你们不可能有那么高的革命觉悟,回大陆肯定是来搞破坏的”。后来,批斗、审查不了了之。经此一事,金建民在1957年的大鸣大放中再也不发一言,躲过了右派帽子;盛瑞麟再三被动员鸣放,她发言说及此事,结果因为“攻击肃反”成了右派。他们都在1979年获得新生,随着学校由中专升格为大学,也成了大学教师。因为有海外关系,还成了受到礼遇的统战对象。如今盛瑞麟已谢世,金建民则常年卧病。 (本文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195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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