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
聊斋天马行空,20世纪才完成的现代医学难题如心脏移植,在聊斋易如反掌,还能用如此不可思议的心脏移植“备体”。
2008年《画皮》首发式前,我接到中央电视台“电影传奇”栏目邀请,到蒲松龄故居与崔永元及《画皮》剧组主创人员做节目。我来到淄川某宾馆,小崔把他的手提电脑交给我,“看看未经剪裁的《画皮》!”将要公映的《画皮》片长90分钟,小崔电脑里的片长120分钟。
我和先生一起看片,看到90分钟,按常规已是电影结束的时间,我纳闷地问先生:“蒲松龄写的那张皮,在哪儿啊?”
差不多看到100分钟时,“画皮”千呼万唤始出来,不是恶鬼的美女画皮,是白狐狸精的皮；不是恶鬼把人心掏走了,是狐狸精来了番心灵救赎、自我完善。如此离谱,能叫“根据《聊斋志异》改编”吗?
在午餐餐桌上我对小崔说:这片子跟聊斋原文距离真够远的,但我估计它能拿到票房两亿。
“票房两亿?”小崔说,“那制片方就乐死了。他们担心收不回投资呢。”
开始录制节目,小崔说:我们今天的“电影传奇”不在录制棚录,在蒲松龄故居,坐在我们身后聆听我们谈话的就是蒲松龄先生。我不能保证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叫他老人家满意,所以我代表今天所有要说话的人先给老人家鞠个躬。
好聪敏机灵的小崔!有他鞠的这个躬,后边的话就好说了。不管改编者做了什么令作者想不通的“改编”,不管谈话者说了什么不着调的话,大人不计小人过,古人不计今人过,蒲松龄都会网开一面吧?
我说:“今天见了制片人,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真敢编啊’!今晚的首映式将在蒲松龄墓地举行,如果蒲松龄有灵,他会从坟墓里站起来,好奇地说:现代人喜欢学雷锋,这是什么人编了出这么好玩的剧栽到我头上啦?”台下笑声轰响。
在场有许多平面媒体人,有记者把这番话引用到报纸上,标题是《马瑞芳:这不是聊斋那张皮》。
在录制现场,我继续说:我相信这个电影能受到观众追捧。第一,有东方魔幻色彩,惩恶扬善,本质上和聊斋精神相通；第二,采取好莱坞大片模式,大漠、荒野,哥特式故事背景,神秘、诡异,给人惊悚感；第三,人物关系上采取甲爱乙、乙爱丙、丙爱丁、丁爱甲……转着圈儿爱,这是当代年轻人喜欢看的模式。
五个月后,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波兰,刚到华沙,就接到小崔的短信:“马老师言中,《画皮》票房直追两亿。”
这个世界很精彩,这个世界很无奈,打着《聊斋志异·画皮》旗号,离聊斋扯出八丈远,偏偏卖座!
那么,《聊斋志异·画皮》是个什么故事,给人什么教益?
太原王生,早上外出,遇到个美女,带回家同居,没想到美女是恶鬼,把王生的心掏走了。恶鬼披上画皮变成美女,掏走受迷惑者的心,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对恶鬼的经典性描写。《画皮》成了聊斋最脍炙人口的篇章,是最具有“黑色性”、淋漓尽致写恶鬼的代表作,读之惊心动魄。
王生的妻子陈氏要求道士救活王生,道士说我没这个能力,你到市上求那个躺在粪堆里的乞丐,记住:不管他怎么羞辱你,你也照他的要求办。陈氏到了市上,“扑通”跪在乞丐面前求救命。真人不露相的乞丐羞辱陈氏说:佳人爱我哉?救活这种丈夫做什么?随便拉个人做丈夫也比这种人强!还拿拐杖打陈氏,陈氏强忍住。最后乞丐又擤又吐,捧出一大团鼻涕黏痰,命陈氏吃下去!
陈氏求乞丐这一段让人不忍卒读,陈氏本是个不会跟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发生联系的良家女子,竟然为了见异思迁的丈夫,光天化日在众人围观下,承受这么长时间又花样翻新的羞辱!而这一切都是品行不端的丈夫造成的!
陈氏想到道士的嘱咐,忍着莫大羞辱把那团鼻涕黏痰吞下去,奇迹并没有发生。陈氏回到家,越想越窝囊,丈夫救不活,自己还吃了一个脏男人的鼻涕和黏痰!这是多大耻辱!?她一边哭一边给王生整理被恶鬼撕裂的胸膛,那团鼻涕黏痰突然涌了出来,掉进王生的胸腔,变成一颗跳动着的心脏!陈氏赶快将丈夫的胸膛包扎起来,王生居然渐渐有了体温,第二天早上,复活了!神奇不?
聊斋天马行空,20世纪才完成的现代医学难题如心脏移植,在聊斋易如反掌,还能用如此不可思议的心脏移植“备体”——鼻涕和黏痰!21世纪现代医学仍未解决的难题如头颅移植,《陆判》玩笑般完成。20世纪好莱坞大导演吴宇森导演《变脸》费多大的事?《成仙》中两个朋友瞬间互相换脸。《丐仙》和《济南道人》创造出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美景,简直是三百年前的虚拟网!
法国作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志异》是全世界最美的寓言。”
寓言的最终目的是一句道德教训,而《画皮》是两句——
一句是:要警惕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
一句是:凡是见色起意的男人都有颗鼻涕和黏痰般肮脏的心。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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