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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
一个女人在山坡上吃力地移动着脚步,她矮小,驼背,背着一背篓从山上收割的柴火回家。
“妈,妈!”一个男子朝她呼喊着奔去。女人慢慢放下背篓,眨巴着眼睛,看清了,是她在城里工作的娃。“妈……”男子一把抱住了妈,妈的身体,像屋后山梁上枯瘦的高粱秸秆。
这个男子,是我的一个朋友。朋友对我说,那天,他看见母亲满脸的皱纹,像庄稼地里爬满了蚯蚓。妈,我怎么一直没在意您脸上的皱纹啊,看见时,齿轮一样绞痛了我的心,朋友感叹说。
朋友说,他妈年轻时,是十里八村出名的乡村美人。他的父亲离去时,一直拉着美人妻子的手不松开,他的父亲临终时说,最后,还想亲上她一口。朋友的父亲早早地走了,让妻子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然后上学,工作,离开她。妈妈的背影,成了朋友乡村记忆里的黑白底片。
妈妈的皱纹,是什么时候爬上了额头、布满了脸,孩子们不知道,孩子们都忽略了,好比忽略了乡村里那些吹来吹去的风,没想到,妈就在风里老了,苍老得那么厉害。“看见母亲那沧桑的皱纹,才知道,母亲在自己心里有多重”,朋友说,“母亲那些皱纹,延伸在岁月里,成为我们一生也走不完的路。”
十多年前,妻子柔嫩的肌肤丝绸般细腻光滑。走过了这些年的婚姻旅程,有一天,发现彼此额头上的皱纹,丝绸缓缓变成了棉布。“等我老了,你真的还在乎我吗?”这是妻子常常问我的一个问题。
我到底该怎么回答,我会像年轻时一样爱她吗?年轻时,她诱人的气息像麝香,而当她年迈,我还爱她什么?
一次一次,我对妻子这傻乎乎的问题,一直含糊其辞。我不会欺骗她,我要诚实地面对岁月给我出的这一道考题。
有一天深夜,母亲突然牙龈流血。父亲不想惊动我,身材比较肥胖的父亲,背着母亲,一步一步到医院求医。
第二天上午,父亲才打来电话,说母亲在医院,问题不大,是牙龈发炎了。我和妻子跌跌撞撞赶到医院,看见父亲,正一勺一勺给母亲喂白糖水。我看见头发花白的父亲,双手抖动着,而母亲,像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样张开嘴。
我望见父亲和母亲,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满脸皱纹。在医院走廊,我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轻声说:“你不是问,当你老了时我还在乎你吗,我就像爸对妈一样对你……”妻子落泪了。谢谢您,我年迈的父亲,那一天,您让我找到了最现实的答案。
沧海积累起层层叠叠的皱纹,有一天成为桑田。在桑田的所有回忆里,是涛声。而一个人,和你一起在岁月里变老,积累起了皱纹,皱纹的回忆是什么?
有一天,我回到了故乡的山冈上,看见两棵并排站在山冈上的老树。铠甲一样的树身,诉说着久远年代里的风吹雨露。乡亲们告诉我,这两棵树,有上百年了,依偎在山冈上,有一次遭遇雷电风暴,把树身劈成了两半,后来,它们又根连着根,相互支撑着,再次伸展成参天大树。
我摩挲着那沧桑的树干,心里涌动着感动的潮汐。在山冈上,我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亲爱的人,你来看看这两棵相互依偎的树,我爱你,并不是爱你娇弱的枝条,我爱你,更爱你经历风暴过后,那向上的参天枝丫,因为,我们的根连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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