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孔德懋在北京家中向来访者介绍孔子76代嫡孙孔令贻画像。
曾经相依为命的“小弟”,于1949年去台后就再也没能踏上故土。而今“小弟”故去也已6年。姐姐思念的惆怅里,该是有着痛惜的吧?
□李木生
先是头天晚上打电话相约,是孔德懋先生的小儿子柯达接听的。知道第二天老人要去医院检查心脏,第二天整个上午我们都心存不安,毕竟老人已是97岁高龄。摄影家孙伟一遍遍地翻动摄影包,已是急形于色。倒是书法家孙旭灵动,说不如下午就去敲门看望,没人就坐在门口等待老人归来。
怕她午休,我们选在日头偏西的时辰前去。我曾去过两次,甘家口、增光路,不用看小本上的记载也知道。谁知下了出租车,左找右探前寻后觅,竟如大海捞针。来来回回的,一个多小时转眼溜走,走得累了,还笑着调侃自个儿:“咱们还有汽车坐,要是乘孔子周游列国的牛车,那不得咯噔咯噔从头发黑走到头发白?”
终于找到,敲开了门,是柯达。“孔老在吗?孔老好吗?”听到我土得掉渣的济宁话的问候,人未见,声先出,“木生来了,木生来了!”标准的普通话,嗓音仍然清脆圆润。我赶紧扶她在小客厅靠北墙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一边打量这位孔子第77代唯一健在的嫡裔,一边忍不住发出由衷的感叹:“孔老,咱4年不见了,您几乎没有变化!面色光润,还有这样多的黑发,嘿!”听了这话,老人家慈祥地笑了,幽默地自嘲:“我是没心没肺。”笑容里露出从容,话音里透着底气,连那虽然稀疏却向后梳得根根分明的头发,都还隐隐闪着光泽。
这是用一个世纪的时间锻造出的生命的美丽,这是无数苦难的风雨陶冶出的生命的力量。依然有着细腻亮光的额头下,那双微眯的眼睛,仿佛正越过尘世的烟云,眺望着遥远的时间深处。
她住着全国政协的公房,面积也就是六七十平方米吧?我拿出刚刚出版的我的散文集《人之歌》给她看,指给她看封面上题要中的一行:最后的贵族孔德懋。这篇文章里有这样的话:“北京有着入云的高楼大厦和如云的达官贵人,可能会笑话她的七八平方米的客厅和客厅里沙沙地吹着的风扇吧?可是又能怎样呢?就连那片黑压压的故宫,也不敢心存小觑之意的。威风盖世的皇家,总会走马灯似的更迭,一个朝代一二百年的寿命就是了不起的了。可是孔子及其家族,却是两千年来如江河一样蜿蜒不衰。当孔子赶着他的牛车在中原大地上播撒文明的种子的时候,这座‘古’都的诞生地还是荒草丛生的吧?是的,因为狭隘,坐在客厅里不大的沙发上,甚至都不能自如地伸腿。就在这样的沙发上,93岁的老人,侃侃而谈着孔子,脸上漾着熙和的神色……”
岁月毕竟不饶人。不动声色间,孔德懋女士已经久别故土,在这座古都里熬过了80个寒暑。苦乐参半,悲喜交集,圣裔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早已不再是纯粹血统意义上的传承,而是混合着贵族与平民生活、杂糅着家庭与民族命运的血脉。我甚至想,她生命的美丽与柔韧,更多得益于纷至的苦难与平民的元素吧。
她的老祖宗孔子不就是一介布衣、一个教师吗?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直到他与学生们赶着牛车流亡列国、“累累若丧家之犬”的老境,一生中不得志的时间倒是十有八九。还有她的母亲,那个叫王宝翠的姑娘,就因为是正夫人陶氏的丫环,被父亲收纳为妾,一生只能处于挨打受骂的被欺凌的地位,并在屈辱与痛苦里早早离世。而她自己婚姻不幸,饱受折磨,等她离婚独自拉扯着4个儿女时,已经是贵族不吃香的新中国了。岂止是不吃香?曾经拥有的孔子嫡裔的光环,会一下子成了遭罪的“华盖”,罩得日子灰灰暗暗、跌跌撞撞,连安心做一介平民也不得。挖防空洞,从火车上卸石灰,下砖窑烧砖,扫大街,为人家洗衣服,她“什么都干,无一不干”。也有饥饿的岁月,为了孩子们的生存,她甚至卖掉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好在她六十多岁的时候,也因孔子过上了舒心的日子,连续当选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任中国孔子基金会副会长,还曾作为中国政府代表团正式代表,参加了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让她有着幸福感的,还是此后一次次光耀地回到老家曲阜。曾是她家的孔庙、孔林、孔府,又在热情地迎候着她。
知道她想家,可如此高龄,已无法经受路途的劳顿,只能在梦里与家乡相遇了。我注意到她暂时停止了谈话,见她仰视的目光正专注于我们所坐的沙发背靠的南墙上,我知道,她是看那幅装裱已久的书法,她在思念“小弟”孔德成先生了。曾经相依为命的“小弟”,于1949年去台后就再也没能踏上故土。而今“小弟”故去也已6年。姐姐思念的惆怅里,该是有着痛惜的吧?我站起来,顺着孔老湿润的目光,默读那苍凉的诗句“风雨一杯酒/江山万里心”。还有那首“小弟”早年专门写给她的诗《怀二姐》,更是如脉搏一样会与生命共始终了:“黄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离泪不干/千里云山烟雾遮/搔首独听雁声寒。”
(本文作者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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